1
皇帝推开窗,惊讶地发现眼前连绵的山峦之巅,一夜之间被描上一道黑边。他揉了揉眼睛,凝视这道以明黄的东方天空为背景的起伏粗线条,疑心有人草草地在后花园晾晒了一匹巨大的地毯。它滚边的针脚密密匝匝,唯有此方能锁住这无限下垂的粗麻布。皱巴巴的山岭的褶皱中,树木萎缩成一团,叹息以后的日子不再无拘无束,遭人践踏的命运即将来临;黯淡的墨绿色横七竖八,犹如愁容满面的城墙凹陷处见不到阳光的流浪汉(他们被称为野人)。
宫女适时地将紫红色大氅披在皇帝瘦削的肩头,她触到皇帝刀片般突出的肩胛骨,忍不住嫌恶地耸了耸鼻子。冷风在四野肆掠,寝宫内的炉火微冷,暗红色的木炭在铜炉里做最后的努力,很快敷上了白霜。皇帝转过身,也耸了耸鼻子,梳着高髻裹着淡绿色夹袄的宫女被吓了一跳,低头偷眼看皇帝那尚未绽开的脸:失望的情绪蒙住他尖细的眼睛,长睫毛上残留着粘液,焦黄的双颊有失尊严地浮在半空中。大氅没有系好,他抬起纤细的右手拉一下褐色的系带,将大氅扯得歪斜了,系带几乎勒断他脖子上淡蓝色的血管。他并不以为意,闭上眼睛倦怠地问道:“怎么不香了呢?”宫女惶恐地凑近皇帝的玉带,心想:“熏香明明在起床的时候即已施放到皇上的内衫上,他难道闻不出来吗?”转而想,可能是白芷香挥发尽了,忙小步跑向案几,紫金炉里的香水仍在冒着热气,凑近闻却一点香气都没有。“皇上,白芷香前几日就不够用了,通知了勤务司,勤务司回复说‘交趾国产量也不足,最快要三十日方可送达’。”宫女在案几边垂手尖声汇报说。皇帝这才睁开眼恼怒地顿了顿脚,自言自语道: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慢腾腾地,要是父皇在世,你们都要掉脑袋。说完又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眼问:今早吃什么?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胖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梁上的几只待哺的燕子发出嘶哑的低泣。朝堂的青石地板上水渍未干,阴冷潮湿之气弥漫在官员们的周身,让这个早晨显得分外凄清。龙椅后面举着孔雀翎的宦官一前一后打了个哈欠,心里惦记着马上退朝之后,一起去冷香园斗蟋蟀,过了一个冬天,也该来一场血腥地搏杀活动活动筋骨。
一个矍铄腰背挺直的大臣走出队列,瞄了一眼龙椅上歪坐的皇帝,故意放慢脚步,踱到一块积水的紫红色大理石前双膝跪下叩头,耳朵竖起来等着皇帝说“爱卿免礼”。可是半晌这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传来,大臣翻了一下上眼睑,没有看清楚高台上的动静。贴身太监嗯了一声,趋向皇帝身旁耳语道:“万岁,左丞相等着回话呐……”皇帝懒懒地坐正了身子,颔了一下下颚。贴身太监退了两步喊道:“左丞相请起身——”左丞相艰难地爬起来,额头冒出几颗汗珠,肋部的旧伤隐隐刺痛,皮肤似乎被撕扯一下,发出刺啦一声响。“谢皇上……老臣有一事启奏。是这样,新近西域的卡尔松部落欲归顺我朝,请求皇上封为卡尔松王,臣以为卡尔松部落控制的区域为下一步扩张至天王山以西至关重要……”
皇帝一挥袍袖打断了:“爱卿,准了。退朝!”最后两个字突然放大了声音,惊得龙椅后走神的稍瘦的那个太监,因为笼着袖子,孔雀翎没有抱紧,倒向皇帝的冠冕,惊得胖太监轻叫了一声。瘦太监赶紧搂回孔雀翎,脸因为紧张而变得热气腾腾。皇帝没有察觉,兀自站起身,没有让宫女搀扶,回御书房去了。
2
皇帝坐在御书房的外间茶室里,身穿青色长袍腰系着灰色丝绦的茶师已经沏好了一壶冰山雪莲茶,茶盅上热气盘旋,如浮出水面的小蛟龙,审慎地探查周遭的情况。这个茶室更多时候,是作为皇帝浏览杂书的地方,光线也比较明亮。皇帝不喜欢在里间呆得太久,只在批阅最机密的公文时才会进入。大多数公文,他都安排辅政院来草批,自己每日去花园散步会路过那里,予以圈阅。
里间四壁无窗,房梁上鼓胀的花梨木和嵌入墙砖微紫色的香楠木,以及三面围绕的经卷搁架,将室内仅有的一点光线吸收殆尽。十二盏陶钵里始终盛满豆脂,白天黑夜都会安静地绽开,象征父皇十二年的戎马生涯。青锋宝剑被锁在匣子里,从未打开过。皇帝还记得父亲有一次让他立在书案边,用锐利而沧桑的眼神盯着自己说:“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拿出那把宝剑,它是喝血的怪物。”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觉得它已经喝饱了。”皇帝当时还是个刚受启蒙的五岁孩子,自然听不懂,只是答应道:“父皇,孩儿知道了,记住了。”
广场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有时候从近处传来几声嘀咕声,等你仔细观瞧,却不见人影。青石长凳沾着露水,摆出冷冰冰地神态,树叶在地上轻轻打转,也觉得非常无聊。白犬东闻西嗅,然后站住望着皇帝,今天它没戴颈圈,有点茫然,而主人也不发号施令。天气不好,它低头想,假装搜寻什么,将头探进石凳下,掩盖自己的尴尬。皇帝站在雾中一动不动,像极了他的父亲,如果不是身形瘦弱提醒了它,它几乎要兴奋地叫起来。
老皇帝是何等有活力,从来不肯安静一分钟,就连睡觉也会手舞足蹈,更不用说郊游打猎了。他可以追踪虎豹一个时辰,直到猎物倒在血泊之中,相形之下,眼前的皇帝是太安静太柔弱了。想到这儿,它轻轻叫了一声,声音传到广场尽头的店铺,短促的回声反射进白茫茫的空气里,立刻被噎住、融化。
白犬猛一甩头,向印象中的喷泉跑去,那里有一个管理员曾经喂过自己一块油汪汪的大肥肉,那滋味现在还能想得起来。快!它脚不沾地要飞起来了,不成想被一团厚嘟嘟的雾绊倒在地,右边脸的毛被蹭掉好几根,真是丢人现眼。还好,没人看得见。它一骨碌原地弹起,这才看见一个大肚子男人躺在地上,嘴里哼哼着,脚踝压在一个葫芦上。好大的酒气,白犬退后几步,巴望主人能过来看一看。
皇帝从雾气里探出上半身端详地上的男人,他认出来他就是喷泉管理员,满脸胡须如同刺猬,从广场落成的那一天起,他就是这幅模样,成天醉醺醺地,不过醉成这样还是头一遭。皇帝重重叹息了一声,裹了裹大氅,招呼白犬。白犬一愣神,迟疑地走近,担心安排自己叫醒管理员。怎么叫得醒?看他嘴边的呕吐物,还魂汤也救不过来。
白犬这才想起昨夜广场喧闹了一夜,一群印度流浪艺人在晚饭前悄然而至,引得全城的闲汉聚拢过来。不过是一群猴子围着一头白象上蹿下跳,就将他们逗得前仰后合,假得可以——白犬默默思忖——我是嫉妒那头白象吗?
3
战马低鸣,轻踏着铁蹄;刀斧在晨光中闪着清冷的光;风吹旌旗发出松涛一般的唰唰声……高高低低的商铺在广场尽头垂手而立,宛如退潮后的堤坝,筋疲力竭。皇帝闭上眼帘,嗅着空气中尘土的气息,却什么也闻不到。有人在商铺前打扫落叶,每扫几下便停下来四处乱瞅,像是在找一个宝物。树木实在少得可怜,只有几棵低矮的冬青树被栽在琉璃瓦镶嵌的花坛中,没有大风的早春,叶子如何能飘出苗木的领地。
“都是怎么了……”皇帝嘟囔了一句,白犬也跟着呜呜几声。这条成年的白犬是父皇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可惜项圈上的金铃铛早已不见。“坏东西,铃铛换成了红烧肉。”想到这里,皇帝露出了微笑,弯腰拍了拍白犬的脑袋。佫手的头骨,让皇帝心头一颤——父亲临终前的手,也是这般。他说:我担心……
出征——皇帝惊得伸长了脖子,哪里有人,战鼓被堆放在旧货商的院子里,日晒雨淋之后,最终成为一座土黄色的小丘,在满是青石板的京城编造一座小山的假象。踏春时节,男男女女围着这座假山指指点点,自欺欺人一番,算是对青山绿水的祭奠。荒唐!
连广场的雾都是人造的。皇帝摇了摇头,觉得一阵心寒,本想去城头瞭望一番的念头也彻底消散,转身从侧门经养心殿,步入寝宫。一路无人。
4
夜幕开启的一刹那,神秘的星群便探头探脑,相互用疑惑的眼神交流。温热的气流飞升至高天之上,犹如夜蛾在油灯旁震颤,空气中混杂着草木灰的气味,聚拢、消散,在黑暗的天边沉积,扑灭地平线模糊的反光。春日最后一簇野火熄灭了,昭示着青草的势力即将占据统治地位。这些纤维质的生命,几乎变成无机物,从潮湿的微寒的冻土里挤出来,钢丝一般直立行走,在旷野中相互碰撞,踩踏枯死的冬草、未完全腐败的枯叶,以及孩子们丢弃的玩具,用锯齿破除风化的碎石,咬啮灌木的根,直到流出腥臊的汁液。溪水晃动着天空的倒影,排斥亿万年不变的影像,仿佛用鹅毛掸拂拭光洁的茶台。菊花茶凉了,茶水被冻住了,可以听到薄冰因为自重下沉摩擦陶瓷茶盅的吱吱声,最终隆起、解体,变得不成形。
墙上悬垂的青绿山水画隐在阴影里,蜕变成一团乌七八糟的矿物质,由此可见画师是多么漫不经心。微微颤抖的油灯光焰收敛起来,缩成一颗颗微黄的冻猪油,被看不见的丝线吊挂在四面八方。
青锋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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