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哥哥

亲爱的哥哥：

现在，我先向你说声抱歉。

我曾一度地以为，你是给父母添麻烦最多的一个；我也曾到处给别人讲你的不好，以给自己的无能开脱。我想，在认识我而不认识你的人的眼中，你一定是个没出息、没本事、窝囊、软弱、不孝敬父母且不本分的人，然而走过半生，蓦然发现，你并不是那样的人，恰恰是承担了最多责任的人。

因为大姐的智力问题，你就成了实际上的家里的老大。在我的记忆里，你却从未树立起老大的榜样。农村家的孩子念书晚，都是九岁才开始上小学——这里说的是虚岁，周岁的话应该是在七岁到八岁——到了上学的年龄，你却推脱着不去，硬是推到了十岁才入学。你比我大四岁，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你上四年级。

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品学兼优，毫不夸张地说，三年级之前，考试成绩从未低过一百分，是咱们学校第一批少先队员。那时的少先队员不是人人可当，每次只有七八个名额，在全校范围内公开选拔。而你却不好好学习，成绩很差，而且爱打架，赌博，那个年龄段孩子爱的所有的不良习惯你都爱，母亲为此操碎了心。你爱打架，却并不擅长打架，基本每次都是受着伤回家。母亲则哭哭啼啼地去找对方的家长。可你不长记性，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又添了新的伤疤回来。

你虽然是老大，可我并没有跟着你沾光，反而还要因为你的打架受到母亲的责怪。我记得某次在放学的路上，你和某个同学打架，对方把你的手指咬得血肉模糊，我被吓傻了，只知道哭，却并不敢替你帮忙。你因此而埋怨我，回到家里，替你处理伤口的母亲也埋怨我不好好看着你。当时的我委屈极了，觉得全家的人都在针对我，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咱们村里没有初中学校，上到初中就得到十几里外的乡里上学，不能来回跑，只能住校。那时我对住校生活充满了向往，可是你上了初中后，却向我描绘了一个充满罪恶和苦难的初中校园。那里的伙食，那里的住宿条件，那里的学生霸王，那里的暴力老师，都让你时时萌生退学的念头。由此，我开始对初中校园产生了恐惧。你说你们饿得受不了，就半夜溜出宿舍，到附近的田地里偷西瓜，被人家追着打……这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终于在你上初二的时候，你死活不去了，那时村里的孩子还很少有能坚持把初中上完的。上一两年，就都回来种地了。后来据你说，你当时和一队的王永华达成共识，周五回去就跟家里人说明要退学。你为了不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声，坚决退学。

本来周日下午你就应该去学校的，可是你向父母说你不念了。现在想想，咱们的父母也是极其有先见之明的，他们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虽然家里穷，需要劳力，他们却并不答应你退学，两个人苦口婆心地给你做思想工作，从下午到晚上一直说个不停。耐不过他们的说教，最后你答应明天早上去。第二天，父母半夜就起床了，给你做好饭，可是你在吃饭的时候又变卦了，无论如何都不走了。

当时我还没起床，蒙在被子里半睡半醒，时而听到父母对你的责骂声。父母对于你的反复无常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们失去了对你说教的耐性，而是采取了暴力。我在睡梦里听到父亲的笤帚在你的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你蹲在炉台前一言不发，无动于衷，横竖就有两个字，不去。他们打了你一个早上，打到我起床上学去了，你仍然没走。

下午我放学回来，看到你仍然在家，我知道你退学了。

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个特别轴的人，这点常被母亲诟病。你做错了事，在被父母对你实施肢体惩罚时，你从来不哭，不跑，不躲，母亲打你的左胳膊，你就把右胳膊也伸出去让她打，还把袖子挽起来，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痞子模样。对此，母亲既气且恨，却无奈。后来我想，你这样的性格未必不好，如果你能坚持读书，应该会很有前途，至少比我有前途。

你退学后，父母就替你做了新的规划，把你送到杭后的亲戚那里学木匠，你从此离开了家，走上了学艺的道路，一直到成人，大概有三四年的样子。你走了，家里的很多活计就着落在我的头上，所以当时我经常赌气说，我也不念书了，我也要去学木匠。赌气归赌气，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充满欢乐的校园，亲爱的老师，可爱的同学……况且，估计父母也不同意，我可没有你那么坚强不屈的品质对付他们的惩罚。我肯定会屈服，或者说叛变，我没有你那种威武不屈。

这些并不是我对你产生怨气的源头。我对你越来越不满意是从你成家时开始的。咱们家很穷，为了给你成家，父母到处借债，借高利贷，你却丝毫不以为然，觉得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或许你还有其他想法，但我就是认为你太自私。父母穷其一生，把自己的后半辈子的辛苦和前半辈子的信用都搭上，给你盖了全村最好的房子，给你配备了全套先进的农具，给你办了最排场的婚礼……而他们，其后的好多年，完全没有了自由，只为还债活着。他们老得很快，每次回去都能明显地看到他们老去，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触目惊心。

然而我又做了什么呢？

我中专毕业后就跑到乌海打工，之后又到鄂尔多斯安家，自觉没给家里添麻烦而把自己置于一个孝子的位置上下不来，连看看父母的次数也少得可怜。而在这期间，照顾他们的是你，带他们看病的是你，帮他们干农活的是你，家里有个大事小情跑前跑后还是你……大概你改变了对父母的态度，大概你一直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年轻的时候有些浮躁而已。谁没年轻过？谁天生就是圣人？人总是在成长，在进步，从物质到精神上共同进步，你做到了。

而我呢？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这么多年，很多问题，我都没想过来，还停留在多少年前的那个幼稚的思想水平，还在为着过去的自己沾沾自喜，还在为着曾经的一些怨气耿耿于怀，还在吞吃着自己积累起来所谓美德的老本……真的是一无是处。我埋怨你不顾及父母的感受，埋怨你给他们增加太多的负担，而我具备可以改变他们生活的能力时，却没有实施，任由他们受苦，在生活巨大压力下迅速老去。只是觉得那些债不是因我欠下的，我不闻不问而且心安理德，还要充当一个站在道德至高点的说教者。此时想来，简直无地自容。

你觉得你愧对父母所以现在想方设法的弥补，你觉得你应该感谢他们所以尽心尽力地奉行孝道，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你，他们将是多么凄苦的晚年。你做的这些，我都没有看到，而只是纠结着你曾经的那些过错，不懂得放下，不懂得发现别人身上的美。现在已过半生，把一手好牌打成烂局，而又把这一切归咎于别人，归咎于社会，这样的心境，又如何能成长得起来？

去年过年，我回老家，二姐一家也从棋盘井跑了过来。我终于有点醒悟，一家子其乐融融多好。当时我组织了一场晚宴，自己动手做了一桌子菜，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了年夜饭。侄儿和外甥都已成人，我和他们说了许多话，他们也跟我说了许多话，面对两个后辈，我更加觉得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

哥哥，感谢你对父母的照顾，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宽容和理解，并为曾经我的无知向你道歉。请收下，这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