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哉游哉

文/阿蒙那

陆子游接到主编电话的时候，正跟女朋友宋小词在珠宝店看对戒，宋小词说喜欢蝴蝶形的。陆子游连忙让柜员给拿了个镶绿玉的铂金戒。主编问，你在哪。陆子游不慌不忙答，在珠宝店采访。主编说，你怎么跑珠宝店了？陆子游帮宋小词把戒指套上，托起宋小词一双修长美丽的手兀自欣赏着说，啊，跟老板谈谈能不能拉点广告。主编笑，你也太能旁逸斜出了吧。

主编再问，你去个园？陆子游心不在焉说，去那干嘛？主编笑着说，到那拍个婚纱照啊。陆子游嗯了一下，觉得主编脑洞大开了，转念一想马上闭了嘴。主编这才发飙起来，陆子游你把我当猴儿耍，小吴早看到你啦，这会人在我跟前。还不快给我滚回来！

主编彭勃、小吴跟陆子游三个，本在同城不同报社跑旅游新闻，跑着跑着，全城的旅游新闻每回一人写，其他两个换个名字，各自发上自家报纸了事。反正报屁股一样的软文，总编辑也从不追究，只当通讯员发的，能不一个模板嘛。

三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把同城旅游新闻做得跟寿衣店一样的时候，陆子游忽然提议，咱们是不是该上回梁山啦。彭勃第一个赞成，他是很有些积蓄的。小吴虽然觉得找他接洽的赵总未必靠谱，但给陆子游洒了一阵鸡血，立马也觉得好男儿当然得有拔了奶嘴穿裤衩的勇气。

柯通广告的赵总就这样把一份叫《优游》的旅游DM杂志交给了他们哥仨。

1

赵总长得写意不拘，做人也别有风致。光赵总的原始积累就有多种版本，如盗墓说、洗钱说、火拼说等不一而足。但据彭勃多方贴近了解后初步得出结论认为，盗墓说可能性最高。至于倒卖了何种宝贝，让他得以在这座小小的古城优哉游哉，那便不得而知了。

尽管赵总跟小吴的距离更近一点，赵总也第一个找到小吴接洽杂志的事，但彭勃却以做人灵活可靠的人格魅力获得赵总更进一步的赏识。当然，对小吴，赵总也多多拜托，毕竟小吴负责杂志的发行跟广告。陆子游几乎很少跟赵总打照面，但凡赵总约了杂志社同仁（当然就他们哥仨）一起富春吃早茶，或晚宴游湖之类的活动，陆子游自然躬逢其盛。

赵总最近接了笔生意，在吮吸着蟹黄汤包滋滋作响的时候，赵总不忘抬了一个指头亮给大家看。彭勃立刻让服务员递上特备的专用热手巾，赵总慢慢擦擦嘴，交代陆子游做个东关盐商故居的旅游专题，并且，必须要提到一个点，神秘的镇宅之宝玉蝴蝶。陆子游睁大眼睛，不知深浅地问，这玩意儿有啦不？小吴刚想挡住他话头，没想到，赵总睨了一眼陆子游笑说，你觉得呢，小陆？过几天我带你见个人，到时你就知道有没有了。

赵总效率果然高。一天后，赵总就让彭勃四处找陆子游到个园去见个人。刚巧，陆子游又跟宋小词买对戒去了。陆子游风风火火赶到杂志社问彭勃，现在又是旅游旺季，我干嘛到人海去挖个人出来哇。彭勃做出讳莫如深的样子，旁边小吴也端出一张黑黑的嫩牛五方脸默不作声。陆子游觉得信息严重不对称，想赌气不去了。彭勃上来又是端茶又递水，眉开眼笑道，原因呢，你先崩管，照着赵总的意思做就行了。赵总见多识广，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要见的这个人呢，跟别人有些不一样，最好傍晚去访，不要白天去，白天人太多。也不要天完全黑了去，天黑了，就关园了。

陆子游老大不高兴问，那干嘛不邀出来嘛，赵总又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小吴催促道，子游，别磨蹭了，天都快擦黑了。陆子游根据彭勃大致描述的这个人的形貌特征，真的决定去了。快到个园门口，游人慢慢稀少，他才想起来，彭勃忘了告诉那人的手机号了。这个年头，跟人见面没个手机基本办不到。彭勃转念也觉得，哎呀，赵总怎么这么疏忽，竟没告诉手机号。他只得口上说，天不早了，你别管那么多，都用点其他方法，都有地点时间了，见个人不就没问题了嘛，想那么多干什么。

陆子游再往里走，终于在“壶天自春”楼下的假山石凳上见到了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子。男子端坐在假山石上轻声介绍说，鄙人孙善舟，字画舫。陆子游刚想提议他们到外面去谈，缩在这阴森尺幅空间里，除了凉快，还得猫着腰；又看他细眉细目的，还有表字，觉得有些奇怪。他暗暗打了小鼓，莫不是见了不该见的人了吧。想到这层，他脸上现出慌乱的神情，假山里凉飕飕的，但他后脊背不自觉出了汗。没想到，孙善舟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绢丝手帕，上面绣着精致的刺绣花纹，示意他擦汗。陆子游怎么也不敢接过他的手帕，战战兢兢问，有手纸吗？一张，谢谢。孙善舟现出对不住的样子，退缩了一步，又慢慢上前要拉他T恤的样子。陆子游这才吃惊地发现，孙善舟穿着中规中矩的月白唐装。他起先还想，做古董生意的人，多是对传统文化热爱的，并没在意。他不免想象力越来越丰富，死活不敢接住那方带香的丝手帕了。

孙善舟脸微红，改口说，手纸不是用来处理秽物的吗？这方丝帕，你不认得？陆子游浑身热血立刻上涌，难道时空穿越了？他赶紧转身给彭勃打电话，背后却被孙善舟轻轻一拍说，这个，你总该认得吧。陆子游回身一看，孙善舟手上拿着一块精美绿玉，雕刻成不对称的蝴蝶形状，一只翼翅上渗着一点赭红。陆子游哪里认得这块绿玉，忙摆手说，不认得不认得，你是不是找错了人？孙善舟也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忙问，哦，可能是我多虑了，时候不早了，你把这块玉取走，赵老板会吩咐你的。陆子游就等这句，连忙一把抓来，跟见了鬼似的一路拔腿出了园子。

2

小吴、彭勃听了他的见闻，也觉得事有不对，但也说不上来哪蹊跷。赵总电话打到杂志社，点名陆子游接。赵总开门见山说，那个人你见了？玉蝴蝶你也拿来了？陆子游只得哦哦两声。赵总又说，那明天我邀了孙善舟，晚上我们一起游湖，怎么样？可以带家属的，你也跟小吴、彭勃他们说声，听小吴说，你快要结婚啦。哈哈。还有啊，你也仔细琢磨琢磨这块玉蝴蝶，写文章的时候才有感觉。东西，我立刻让公司的人来取。

又是晚上？这孙善舟搞什么鬼呀。小吴嘟哝道。话虽这样说，第二天晚上，陆子游带了宋小词，彭勃找了个酒吧认识的美女，小吴一个人大家都聚在了一座宏伟精致的画舫上。孙善舟比上次精神要好了很多，额头饱满光亮，衣服也崭新挺括，下面登着做工精致的千层底黑丝布鞋。全身上下香气袭人，就连嘴唇上也是一点朱砂，润泽透亮。赵总介绍说，今天，我们请孙老板给咱们助兴，孙老板有劳。

孙善舟落落大方，掏出了上次的丝绢手帕，一旁船娘器乐大作，孙善舟便咿咿呀呀婉转开来。陆子游对这一通并没太多兴趣，他随手掏出手机，准备刷个朋友圈，却怎么也打不开网页。他再次连接，手机就是不能打开网页。旁边小吴说，收起来吧，我也试过啦，可能不在服务区了吧。你看这远山僻水的，听听戏倒是不错。

陆子游女朋友宋小词戴上了上回买的蝴蝶戒，专注吃着小点心。孙善舟不知怎么的，忽然愣怔了一下，手落乐停，盯着宋小词和她手上的戒指。宋小词也忽然觉得大家都在看她，非常窘迫，心里暗想，难道她一个大姑娘家，吃相太丑啦？孙善舟缓缓走上前来对宋小词说，姑娘能不能把戒指摘下来给鄙人看一看？宋小词茫然望向陆子游，不置可否。陆子游再看看赵总，赵总半带愠怒地用眼神回复他，还不快取下来？陆子游只好帮宋小词摘下戒指交给孙善舟。没想到，孙善舟当中众人的面，一滴眼泪便流向指缝间。陆子游实在觉得蹊跷透了，这个不明来历的人神神叨叨的。等孙善舟情绪平复下来，赵总示意陆子游到跟前，当着孙善舟的面，对陆子游说，小陆啊，你看孙老板最近心伤，他呢，跟我做完这笔生意，马上回内地去。你呢，就替我送孙老板去一趟内地旅游，好不好？回来呢，顺便给咱们杂志下一期做个关于巫山云雨的旅游专题，好不好？

陆子游望着远处的彭勃、小吴他们，正喝着啤酒、掷着骰子吆三喝四，把画舫当酒吧，玩得很尽兴。陆子游觉得他们哥仨，跟上了贼船似的，彭勃这个主编根本不用主，也不用编，一切全听了赵总说了算。他只得无奈点点头。赵总又冲他挤挤眼说，这样，小陆，这回给你个额外福利，可以带家属一起，票我已让公司的人给你们订好，三天后登船。

陆子游看孙善舟，仍在痴痴盯着宋小词。宋小词则只顾低头大快朵颐，听说又要坐游轮玩，自然开心。

3

陆子游晚上在办公室加班，他一直在找资料，完成赵总叮嘱的盐商的专题。专题稿子大部分写得快完了，差几个拓展、链接之类。他找了各种方志、野史、志怪之类，但没找到关于玉蝴蝶的蛛丝马迹。他觉得赵总这人，整天神神秘秘的，杂志办得无可无不可，就他一个编辑撰稿，想让赵总再招聘一个助理来，他就是不肯。彭勃又是个享乐专家兼公关活动家，跟赵总接触久了，竟对赵总别的生意上的事，热心大过杂志社事务。

陆子游搜了一个又一个网页，突然“嘶”一声，断电跳闸。一片漆黑中，他猛地捶脑袋，抓起小吴留下吃剩的西瓜吃起来。他忽然觉得办公室侧门砰一声开了，他看看窗台，窗户紧闭。也是呀，空调房本来就不开窗的。他这才觉得最近自己是有点神经过敏了。等他再回过头的时候，他吓得西瓜吧嗒一声掉了地上。

孙善舟坐在他办公桌前，用鼠标点着网页。见陆子游失魂落魄的样子，把旋转椅跟玩具似的转了360度加，笑着对陆子游说，子游兄，对不住，打扰你了。你这个椅子真是不错，以前我一个朋友家的椅子都没你这张坐上去舒服。还有这台机器，也丰富得很。你知道我们做古董生意的人，不大用现在流行的玩意儿的。不过，最近我认识了你们，没以前那么抑郁了，你也来教教我，怎么使用这个。他指着电脑说，整好，我也要找个人。

陆子游简直不知道孙善舟到底是人是鬼。他刚想问他到底怎么上楼来的。楼下保安陌生人上楼可都是要登记或打电话问询的。但他嘴上还是接了孙善舟的话茬道，你要找谁？

孙善舟低头从一个手袋里掏出两张船票说，说来话长，等上了船，我慢慢说给你们听吧。今儿晚上，我看月色正好，也想出来散散步，赵总让人给我送了船票，我就顺道帮你把船票送来了。

陆子游接过船票的信封，看果然是赵总笔迹，便信了他的话，请他吃西瓜，孙善舟摆手说不用，他刚吃过一客狮子头，腻得慌，怕生冷下去坏了肚子。陆子游不知道他话里真假，刚想再寒暄几句，孙善舟已起身告辞。这时，办公室灯忽然大亮，惨白的灯光下，他回坐到冰冷的办公椅，看到电脑屏幕上有了关于玉蝴蝶的网页。

这是一份百前的报屁股影印图。上面洋洋洒洒登载了一条文饰大过的新闻：

富商小妾秋意难逢 娉婷优伶美玉传情

时闻扬城大商陆补之独据半城之富，其宠爱美妾宋月娘独爱绿玉蝴蝶。一时，扬城家有美玉，匠人专工蝴蝶之形。有娉婷优伶孙画舫者，客陆补之宅。其人专擅戏文弄影，且攻治玉，家传之术也。陆商闻之，大悦，命人令月娘做意图画，画舫巧为天成。久之，画舫慕月娘情思细腻，画风旖旎，碍于陆商知遇之恩，不得造次......

陆子游读得津津有味，宋小词忽然打了电话过来问，加班还要多久啊？还不回去一起看电影。

陆子游用手机把图片啪拍到手机，等旅游的时候闲着没事继续看。他赶忙关电脑，却怎么也无法点掉网页，他知道这台破电脑常常抽风，独自里骂了声抠门的赵总，直接关了电源，赶忙去跟宋小词看电影去了。

4

傍晚登船，孙善舟施施然，带了两把绢画小折扇，送了陆子游和宋小词各一把。陆子游打开绢扇，见孙善舟很有心，亲自为他题了首藏头诗：子兮意兮杨帆飘摇兮，游兮优兮尽日快活兮。澜干拍断，友茂婆娑。陆子游再催宋小词也打开扇子看看，却见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幅蝴蝶翩跹的中国画，末尾也题了“善舟草作”。

一行说说笑笑，陆子游本以为非常枯燥的旅行，没想到孙善舟对这条旅游线路沿途风景各种历史、掌故说得头头是道。就连宋小词这个对中国传统文化毫无兴趣的女人，都觉得孙善舟非常擅于讲故事，且语吐芬芳，用词典雅，一路竟跟听了一席评书一般。

船行快到巫峡，浪急潮涌，卷起千堆玉雪。天色向晚，西天黑云压阵。孙善舟站在栏杆内，幽幽对宋小词说，姑娘今天怎么没戴那枚戒指？宋小词想也没想，从陆子游拎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颗樱桃吞了说，出来玩戴戒指多不方便。孙善舟定定看了好久，突然沉默了。他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神情，陆子游以为宋小词这话惹他不开心了，示意宋小词少说话，宋小词也顽皮吐了吐舌头，便不说话了。不久，孙善舟又回过头来问，姑娘你会作画吗？宋小词尽听到他莫名其妙的问话，只好无奈说，作画倒不是很好，不过有点美术底子，现在基本都在电脑做设计了，很少画了。

孙善舟轻轻问，电脑设计？陆子游接着补充回答，小词的电脑设计可厉害了，拿过不少奖。

孙善舟显出不屑的样子，用自己手中的绢扇横过来问，画得可有这幅好？宋小词扑哧一笑说，啊呀，孙先生，你这种笔法现在用电脑做，分分钟好几幅。电脑能自动生成的。

孙善舟转过身自顾自说，我可是画了三天工夫。哎，陆兄，你看参星在天，盈盈一握。你看江景极美，却常常发生沉船事故，尤其在战中。民国十六年，就发生过船难。他用手朝星光方向一拢，便见星辰跃于指尖。陆子游觉得孙善舟像时空穿越过来的一样，总喜欢说古。宋小词闷头吃完了樱桃，到船舱看了会电视，当地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小雨。当她船舷来找陆子游两个时，发觉船体忽然东倒西歪起来。

她拼命呼喊陆子游，但陆子游却紧紧抓着一处栏杆，只听到“在这儿”的呼声，却不见人。当宋小词转瞬就被翻船沉入江底的时候，孙善舟却一直轻轻托着宋小词的身体，她很奇怪，在一片混乱之中，很多人瞬间飘逝于茫茫江海。孙善舟却水性很好，忙着潜入江底救人，又要托着宋小词。陆子游紧抓着栏杆大声呼喊“孙先生救我”，但船身渐渐倾斜，栏杆顺次断裂，只听得江面哔哔啵啵钢筋折断的断裂声。宋小词发现，陆子游疏忽不见。孙善舟回头来看时，宋小词已泪眼滂沱。宋小词仍不顾一切想要抓住逐渐下沉的半截栏杆，不及孙善舟追赶，一个浪头袭来，宋小词的身体便不知道漂到哪里。

连夜密雨过后，一轮殷血一般的红日缓缓没过江面，当一排江鸟发出巨大的鸣啼过后，江面陷入死寂。没有人知道孙善舟是否生还，但他永远消失了。同时确认的消息是，陆子游和宋小词双双而亡。事后生还的一个老年语文老师说，好像听到船底有人反复切切而唱，唱着现在已不大能听懂的词，子兮意兮杨帆飘摇兮，游兮优兮尽日快活兮。澜干拍断，友茂婆娑...

5

几天之后，赵总听小吴、彭勃两个事无巨细说了陆子游的不幸事件后，忙命小吴把陆子游电脑打开。小吴发现，陆子游电脑一直没关机，上次匆匆忙忙的，电线一半还插在插座里。小吴把插头往里一摁，电脑屏幕立即大亮。彭勃、小吴及赵总都惊恐地望着电脑上那条新闻的后半段：

民国一十六年丁酉，陆商携月娘、画舫随漕船西游。一路天光云影风光绮丽，不胜险惊。然天有不测，一时江风大作，涛惊浪恶。陆商不避，瞬间堕入江海；月娘俄而不见人影。唯画舫稍识水性挣扎围困数时，奈风急天高独木难支，终与江船共覆。时人扼腕叹息曰，江汉多风险，不作竟日游。

看完，找赵总、彭勃、小吴三人面面相觑。只听彭勃忽然大叫一声，对了，孙善舟，字画舫，孙画舫是也。赵总一屁股瘫坐地上，从腰间滚落出一只翩翩玉蝴蝶，兀自拍着那带着一点殷红的翼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