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颓唐地靠在门上,双腿渐渐软下去,她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窗外骤停的大雪此刻又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砸在土地上,渗进泥土里。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大声呜咽着,母亲听到动静佝偻着身躯从客厅急急跑来,眼泪正是在此刻徐徐地跌落。
阿莲一把抓住母亲的裤腿,痛苦地号道:“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爸爸……”
1.
那是1999年的最后几天,隆冬腊月,年关将至。一场大雪让这个小小的村庄变得洁白无瑕,家家户户都高兴地张罗着迎接新年,准备些年货零嘴。却也是这场大雪,把老田隔离在了家乡之外。雪太大,从杭州开往洛阳的火车被迫晚点,一车厢的人都如老田那样变得焦躁不安起来,闲适的聊天与欢笑终于在列车晚点通知发出后变成了喧哗。
老田在临时停靠站下了车急急地拨通家里的电话,“妈,翠芳现在咋样了?”手有些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喑哑。
“你几时能回来呀啊!这都大年三十了还不回家是去哪里野了?眼看着媳妇难产也不知道心疼,敢情不是自己亲生的?……亏得我女儿辛苦十月怀胎,你倒好,几年不回来一次,就这个种,还是我芳芳坐了两天的车找你要的。你说这个家,如果不是我,它还在吗?好歹你媳妇要生了,医生说是两个,你要不回来,我就跟芳芳一起把孩子拉扯大,反正有你没你都一样……”老田最怕的就是丈母娘的唠叨,处处数落他的不是,却没有一句是他想要的答案。可当他听到“医生说是两个”的时候,意识到妻子怀的竟是双胞胎时,才按捺住了不耐烦。
“妈,您是说……翠芳怀的是……双胞胎?”老田能够感受到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
丈母娘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一次老田不但全部应承了下来,还时不时回应一下,“您说得对。”“是是是,我老田不是东西。”嘴角不自觉上翘。
丈母娘兴许被老田这副窝囊的态度一激反而不尽兴起来,便匆匆挂了电话。老田听到电话那端的杂音,仿佛传来了两个此起彼伏的哭声。
列车员又一次通知,前方大雪已清理完毕,车辆即将驶入洛阳城。
约莫晚上,他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孩子了。还是双胞胎呢。
旁边一个镶着金牙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问,双胞胎哇,恭喜恭喜。有没有说男孩女孩呢?
老田愣了一下,心想,怎么着,也会有一个男孩吧。
2.
老田是家里的小儿子,在他上面有三个姐姐,分别比他年长十五岁、十二岁、五岁。据说是
因为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母亲说他“重男轻女”“都要二十一世纪了还这么顽固不化”,为此两人大闹了一场,街坊四邻听得真切,却都按下不表。母亲无法,只能由着父亲。据说,生老田的时候,母亲差点休克过去,嘴里大喊着,不生了不生了。父亲只是安慰,都第四胎了,咋还越来越娇气了。为此,父亲被护士大骂了一通:“你们男人都这样不识好歹吗,媳妇儿在家辛辛苦苦,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非得让媳妇儿遭这罪,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得歇息。跟你说,女人生孩子可比你们某个部位被踢疼了百多倍!”父亲嘴犟,一句“我们老田家的事情,你个外人别瞎掺和,不就是医药费吗,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补上。”年轻护士还想再说什么,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赶紧拉住她,不住朝老田父亲赔笑:“姑娘还小,不懂事,您见谅哈!”老田父亲咧嘴笑了,“不妨事的,年轻姑娘嘛,以后就懂啦。”
那约莫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家家户户都愿意找个赤脚医生或者镇上妇产大夫就搁家里炕上给媳妇儿接生,图个省钱。可老田父亲自己就是镇上大夫,他更愿意去县城里的大医院,一来是经济实力允许,二来是以防万一好容易来个儿子要是给磕着碰着成了傻子就完了。
年轻护士不再搭理他,只站在老田母亲身旁和她一起深呼气,放松肌肉,轻声安慰着她。等到俩人都满头大汗时,那铿锵有力的男婴的哭声才跌落在门外老田父亲的心上。
是安心的声音。
接到襁褓中的老田时,父亲乐不可支。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他笑得更加灿烂了,“大头有宝,我儿子脑袋大,以后指定是神童。怪不得让他妈妈遭了这么大罪。”说着望向媳妇儿的目光也温柔了许多。
之前与他拌嘴的年轻护士正想开口说什么,胳臂上却疼了一下,是方才那个护士。她使了个眼色禁止了她的言语。年轻护士悻悻地噘着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3.
老田是晚上十一点到的,大包小包不及回家直奔医院。裹了一身的寒气由门诊跑到急诊部,遭了不少白眼。老田忽然觉得温暖,大过年的,和他一样来医院的人居然不在少数。
丈母娘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他的。一个人站在医院过道中间傻乐,像个碍事的大柱子,旁边人熙熙攘攘与他擦肩而过。看了老田这傻样,丈母娘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把揪着老田拖向病房。“这就是你媳妇儿生孩子的病房,305!”
老田赶忙推门进去,媳妇一脸倦容靠在枕头上,臂弯里两个皱皱巴巴的婴儿咿咿呀呀。
“真丑哇……”老田笑得合不拢嘴,伸出手指戳戳这个捏捏那个。
“再丑还不是你的孩子,谁让你那么丑。”媳妇虚弱地剜了老田一眼。丈母娘适时地退出去,把房门带上。
老田仔细地瞥了眼门口,顿了顿,悄声问媳妇:“咱这俩孩子……起了啥名儿?”
“你看你说的,这不得你来起吗?”
老田咂咂嘴,“我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啦,如果是两个儿子,就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耀;如果一儿一女就家宝和梦莲。”
媳妇神色有些黯然,“那要是俩女儿呢……”
老田不说话了,皱着眉头在屋里踱着步子。
过了很久,媳妇儿以为他不会开口。
老田说:“那就一个叫梦颖,一个叫梦莲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媳妇突然有些泄气,日子如同流水一般超前涌去,谁也不知道它会走向何方。早知道她当初就该听母亲的话,不要嫁给有重男轻女倾向的老田家,早知道就不会巴巴地想要生个孩子,早知道就在得知是女孩的情况下打掉这两个孩子。她呜呜地哭了出来,这世界哪有那么多早知道,生活还是要过的呀,可怎的两个女孩还不如一个男孩了。
老田在屋子里踱步的时候,把父母上一辈的经历重新走马灯过了一遍。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更偏爱男孩了呢,明明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被父亲狼爸式的教育弄得生不如死,也是在这个时候和姐姐们的关系变淡的。
生男生女都一样啊,二十一世纪了都。
凌晨的钟声敲响,千禧年到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