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电2017

作者: 杨六十 | 来源:发表于2018-05-28 20:39 被阅读0次

      2017年过去了,我们都很怀念它。这是冯小刚电影里的调调,坦白说,知道自己少活了一年,谁的心里都不会怎么好受。至少我是这样,无论这一年轰轰烈烈或仅仅是读书写字,我都不希望我的死亡更接近我。黑格尔曾打过一个比方,揪一根头发,人尚不足以成为光头,揪完最后一根,他便成为实实在在的秃驴了。黑格尔用此阐释量变与质变的关系。人的死亡也是质变,但与揪头发不同,人们短期内可以掌控这最后一根头发,却不能够预知自己的最后一秒。如果你说,头发也是有周期的,那最后一根头发也会衰老,然后自己掉下来,这便是我要表达的意思。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说起死亡,这多少有些怪异。更怪异的是,我不仅仅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多年以前我就曾经考虑过。我真正意识到死亡的可怕,那是在四岁或者更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没有上一年级,我五岁才上一年级。我和我的表兄走在河边,我突然想起我死去的老姥娘老姥爷们,我问:“你说他们都在哪里啊?”或者是“他们死了不疼吗?”同时我的乳头处感到抽搐的难受,那大概是心脏的位置。我没有收到回音。佛陀也是在四岁时感知到了死亡的恐惧,他看到了恒河漂来的尸体,想到自己也是要死的,有了四岁的这一次,便有了日后他的逃离。这叫做因果。看到别人死亡的苦,知道这苦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佛法叫这作“观苦”。

      我和佛陀一样在四岁时知道了死亡的苦,这大概是一种缘分。我的小时候笼罩在这种恐惧之中,而我认为恐惧是不好的,这和佛陀解脱是两码事,姑且算我是个俗人——所以我给自己为什么恐惧的原因是:“我知道的太多了。”的确,我不仅知道声音是物体振动产生的,我还知道为什么会打雷、人的进化过程等科学知识,但他们就像一根根头发一样,有自己的周期,衰老,从毛囊上掉落。每天想想死亡大概是我的必修课,我一到晚上天地俱黑的时候就会想想这门功课,然后第二天若无其事的上学、吃饭,好像死亡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以为所有人和我白天一样,所以我认为他们都不知道这种恐惧,那样真好,可是有点不知其所以然。一个人常常害怕是不好受的,所以我觉得我这辈子总不会一直惦记着死亡吧?慢慢我就会忘掉的,但总是事与愿违。

      我初中时碰见过一个同学,他对我的叙述是:“我现在每天都在想人为什么会死,人死了是什么样等一系列问题。我认为人死了是一个循环的过程,人在土地里降解,被植物吸收,然后成为植物的一部分,然后被动物吃掉,最后成为人的一部分,再孕育出新的人。”我当时欣喜若狂,认为我碰到了同志,虽然我对他的解释没有太大兴趣,那太可笑了,没有意识的元素,还能代表人吗?他后来在谈话中说:“今天我要守灵,因为我的姥爷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好像守灵像吃饭一样,我无比惊恐。一个人死了,消失了,对别人来说好像吃饭一样寻常,这太可怕了。所以我觉得人生在世,总要做出些事业,不为别的,就为了死后开个追悼会,占用占用别人的时间让他们哀悼我,在别人为数不多的生命里,有那么一天一下午全为了哀悼我,这多么骄傲!由此我不仅具备死亡恐惧带来的消极,我还有积极的世俗的人生观。就像大部分山东男性一样,我是一个官迷,认为如果不成为一个公务员,简直无事可做,白活一场。我从前认为我应当做一位皇帝,后来我认为我应当做一位辅佐皇帝的人,再后来我希望我治理一方,庙食百世,但现在我只想着勇猛精进,脱离苦海。我的那位同学,现在沉迷于学习,匆忙地好像没有时间再思考他小时候的问题,现在不少人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无论我够不够格,我都替他们惋惜,就像惋惜一根头发。人们常说人要成长,要长大,好像小时候就是落后的、无用的,但是一个人连小时候都抛弃了,我不知道他还会抛弃什么,这就是我替他们惋惜的原因。

    说老实话,我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常常有一些有趣的想法,关于死亡也好关于理想也好,我要是说出来肯定会让你们开怀大笑。可我选择憋着不说。如果有趣是一种胜利,那么像一位故去的作家写的:“我不想刻上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更何况不少人比我有趣得多。说到有趣,佛法里好像不太承认,轮回就是苦的,如果说有趣,就好像是敝帚自珍,说难听点,就是狗热衷于吃屎。我想我能接受这一看法,有些人不能:如果生命是无趣的,合该被舍弃,为什么人要来到这世上,再受一遍苦?佛法回答的好:人是因为业来的。说白了就是因果,再说白一点,三恶道里苦更多,做人还是做畜生?生死这个问题,问到宗教方面(佛法不被认为是宗教,但以此词语代替),就算是问到头了,基督教还说死后且有审判。一问到头便显得有些乏力、苍白、无趣,如果一个将军打完了所有的战争,我想他大概不会好受。如果一个数学家解决了所以定理或者证明,向世界宣称:“人类从此知道了一切!”我相信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相比之下,人们更希望“没有尽头”,即未来的不确定性,似乎人类的聪明才智可以通过此种方式加以体现,但实际上这是尽头的另一种形式。庄子就发过牢骚:“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多少有点悲壮。要是有人说我的思考乃是是无病呻吟,没有用处,这种把自己能力范围内考虑不到的事情归为无用的行为,可以说是无知的人的通用逻辑,这不足为奇。而偏偏我也对自己有这种看法,比如我曾经剖析自己,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性,就好像把自己看得透明了一样,这就很没有意思。过去我们讲究朦胧美,文学上还有“朦胧诗派”。朦朦胧胧的未来,让人遐想,至少能消除一些面临死的苦痛,如果不论对错,我觉得这是一种比较好的心态。

      似乎生死是一个过于宏大的话题,搞得像洪水猛兽一般,我们都不想去讨论他.但在佛法里,了脱生死才是正事,而我们通常认为世俗的事业才是正事,这里的世俗是相较而言。我曾经看过一个外国漫画,大意是讲一个人抵抗住了从生下来到衰老死去的所有诱惑,活成了一个中国古代圣人样子,最后他得到的奖赏是由死神宣告的:“无悔的人生。”其实也不过是白骨一具,和王八蛋的结果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漫画就有一些唯物的味道,死了不会上天堂或是地狱,好人坏人都一样,只是变成白骨。好人坏人的标准我们就不讨论了,因为活着的事比死了的事麻烦的多,这是人们烦恼的原因之一。所以一个人还不如放荡自己活的痛快,可事实往往不是这样。如果没有宗教的约束与地狱的恫吓,人们往往会造出宗教的代替品比如道德之类,中国就是例子,周孔教化嘛,凡活着的都叫他遵守道德,至死方休。可见人们对于死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关心活在世时的事情。从这一点来说,每个人都很可怜。

      我看过不少中国当代文学,我想我可以简单地把余华、莫言、陈忠实归为一类,评论家们说魔幻现实主义、女性崇拜云云,我实在用不了这么华丽的词汇。我想我从他们作品中只能看出女性、生育和生命三者之间的关系,把女性换成母亲,或许更贴切一点。司马迁说“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我现在考虑死亡,可以说疾痛惨怛,所以要从我来的地方考虑考虑我该去的地方,也不过那么几个字眼:性交、子宫和分娩,而我也将面临性交,我的妻子也要面临子宫和分娩,由此生命是一个循环往复但不断前进的过程,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很多人的考虑就到此为止,并且生出一种责任的自豪感来。但实际上,为自己思维寻找一个慵懒的答案,这种懒人逻辑不值得参考。或许我们可以说:母亲与性交、生育与子宫、生命和分娩,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个答案可能更有价值。

      把这些词汇赤裸裸地摆出来,是一种“血糊淋剌”的行为,“血糊淋剌”是一种方言,形容过于真实而对人造成的不适。如果人们真的想看“血糊淋剌”,他就应该去西藏看看天葬。与天葬相似,在佛法中有“白骨观”,即人们通过观想,把自己观成一具白骨,观想自己躯体上的白骨之外的东西全部丢在地上,让一些动物吃掉。这大概和天葬一样,让人看看人的躯体,人的生命有多么弱小、无助,从心底里生出出离心。我们暂且不论出离心是否应该必备,那是佛法的范畴。意识到人的生命和普通的东西比如空气、水没有什么两样,这比一味执着有用的多。可能我们需要“血糊淋剌”来摆正自己的心态,即使这在应用中存在矫枉过正的嫌疑。另外,对于一些青年人把西藏当做净化心灵的地方,我不否定。但我认为,媚雅比媚俗还要可笑。我想起有一次看到美术画册上有张大千画的空行母像,我的一位同学看了之后不假思索的说:“俗!”我当时确实有打死他的冲动,但后来我想想人的思想总不能强求一致,分不清雅和俗,这虽然算是一种低级行为,尚不足以致死,因为这比媚雅要高明好几倍。

      按我们的逻辑,每个文章都要有个积极向上的主题,不然就属于大逆不道。想想看,如果一篇文章除了伤感就是哭诉,谁也不能看的下去,尽管死是一个不远的事,人们总想着死之前能够好过一点,为自己,也为大家。我将在此后的人生里继续保持修习那门功课的习惯,我知道这改不了,改不了不一定是坏事。我们常常说“随缘”,随缘的意思就是:随顺善缘,遮止恶缘。如果善恶的缘要依靠无明来划分,我想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既然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只能选择继续正常下去,我别无选择。

    2017年过去了,我们很怀念它。我在开头说过这句话。如果同一句话在开头和结尾出现了两次,这叫做首尾呼应,语文老师告诉我,这种写作手法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在这里它的效果是告诉读者:我只是在向2017年告别,对于未来,它就像一根头发一样,我实在考虑不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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