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那边有棵大树

河那边有棵大树。在村里，随意站在一个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面朝北方，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棵大树。

我家住在黄河岸边，我家屋后到黄河，就再也没有人家了。从我家屋后，沿着乡间小路，走上几百米，就到了开阔的黄河滩。穿过河滩，便是浩浩荡荡的黄河。河对岸，是拔地而起的黄土高原。依着陡峭的斜坡，六条粗大的管道从黄河里直伸到黄土高原上面。六条管道是大禹渡提灌站的管道，黄河水就沿着这六条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到缺水的黄土高原，流进一片又一片肥沃的黄土地。六条管道顶端旁边，屹立着这棵大树。

大树是棵柏树。

第一次看清这棵大树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庄子在《秋水》里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其实，在黄河中游，无需等到秋水至时，一年的大多数时候，恐怕都分不清牛马，更不用求分辨一颗树了。虽然村里的孩子每个人从小都知道那是一棵柏树，但都是口口相传，真正看清楚的人不多。小学二年级时，一个同学家里来了城里的亲戚，给他带了一个玩具——一副望远镜。几个同学带着望远镜来到我家，我们踩着屋后的枣树爬上墙头，用望远镜向远处张望。望远镜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把目光对准了对岸的大树。天飘着雨丝，光线不算太好，但我还是清清楚楚看清那是一棵柏树，那么大，那么近，仿佛就站在我面前。

第一次站到树下是初中一年级。那时候，村里人突然说大禹渡建起了动物园，里面有梅花鹿，还有孔雀。一个星期天，几个同学就相约去看。我们村是渡口，村人坐船不用交钱。几个小孩坐着船到了对岸，又沿着几条管道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黄土高原。在大禹渡，见到了只在书上见过名字的梅花鹿、孔雀。那天运气很好，还看到了孔雀开屏。最后就来到了大树下。

大树好粗呀！我们六个人，手拉着手，才刚刚够的着把大树抱住。树身倒不是很高，低垂的枝叶，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树身有些地方已经开裂了，露出很大的缝隙。树旁边有一个石龟，龟背上立一块石碑。石碑说，这是一棵隋朝时候的古树。我们倒吸了一口凉气，算起来，这棵树已经一千五百年了。

屈指算来，离家求学已经三十多年。在这期间，只有高考前夕，因为学习紧张，头疼欲裂，请假回家休息了几天。有一次，我一个人乘船到黄河对岸，登上高高的黄土高原，独自在大树下伫立。那时候，大树已被铁栏杆围了起来，不能够轻易靠近了。

昨天晚上，突然想起这棵大树，上网一查，大禹渡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景区，大树成了一个重要景点。景区的介绍里说，这棵大树为大禹亲手所栽，大禹曾经在这棵树上系过马。现在，人们都给这棵树叫做“神柏”。一瞬间我竟然感觉有点恍惚，这棵树有这么长的历史？是我记忆错误，还是景区夸大和修改了这段历史？

对面的渡口叫大禹渡，大禹从此渡河，应该是在我们这边登岸，那么，我从小脚踏的土地，也是大禹曾经走过的地方。在这片具有悠久历史的土地上，一棵树的历史迷失了。前些年，隐隐约约听说，在盗墓风盛行的九十年代，大树下的石碑遭到破坏。不知道那块石碑现在如何，如果那块石碑还在，不知道景区的导游该如何讲解这棵大树的历史。不过，也许那块石碑早已毁灭，新立的石碑，为了增加游客的兴致，言之凿凿地告诉游客，这是大禹曾经系马的大树。这棵屹立千年，经历过狂风暴雨，见识过惊涛骇浪，聆听过英雄传奇，看穿过阴谋诡计的大树，它的历史成了任人装扮的小姑娘。

是时候拜访那棵大树了。静静地坐在树下，清风徐来，大树絮絮叨叨的私语之中，也许包含无数惊心动魄的秘密。晚了，也许就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