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我的嫁衣出了什么问题?”不容思量,莫兰芳走在前头,一踏进绣庄的门,便大声叫喊着。坦白说,从前在黄宅里,她不大爱搭理人,我总觉得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姑娘,对人甚至有些冷漠,但自从我的身份曝光以后,我逐渐对她改观了,她实际上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
莫兰芳继续快步往前走着,却看到坐在台上太师椅上的人,突然怔得不动了,与其说怔,倒不如说吓。
难道是黄仁追到福州城里来了?看见她这般,我的心里也不由一空,壮着胆子朝太师椅上看去,可眼前那位,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
那姑娘倒先说话了,她也是震惊一般的语气:“果然是你!”
莫兰芳这会倒冷笑起来:“倒真是冤家路窄。”
显然,莫兰芳和那姑娘认识,并且有过节。可她只是一个人鱼,哪有和人类结怨的机会?我确定我不认识那姑娘。我忍不住开始回想莫兰芳所说过的一切,东海,改嫁,难道她是……
“兰芳……”我上前拽了拽莫兰芳的衣袖。面对我询问的眼光,莫兰芳依然冷笑着:“她就是小翠。”
这会,查尔斯也不由愣住了。回到大不列颠,难道真是这等坎坷的么?
小翠望着我们三人,轻蔑一笑,随即,站起身来,缓缓走上前:“难怪我瞧着奇怪,这嫁衣沾水不湿,除了鲛人,还有谁能织得出来?原来,是遇到故人了。”她围着莫兰芳,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继续冷冷笑着:“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不知道,莫兰芳你可曾记得,你还欠着徐家一笔账呢!”
莫兰芳依然面不改色,但我却听出,她确实有点慌了:“呵,我欠徐家的账,我看是徐家欠我的账还差不多。”
小翠“啧啧”了几声,笑里藏刀:“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伶牙俐齿。可是莫兰芳,你可别忘了,你欠的债,可是一条人命啊!”
小翠得意地直视着莫兰芳的眼睛:“莫兰芳,你是装不了傻的,徐相公怎么死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你想怎么样?”这下,莫兰芳再也忍不住了,面色慌张地看着她。
“怎么样?当然是把你们送到官府去。”小翠回到了太师椅上,高高在上的看着我们:“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现在天道轮回,你又落到了我的手里,难道,你还跑得了吗?”
“翠小姐,即便你要把莫姑娘送到官府,这也是要讲究证据的,难道你们大鼏都是平白无故就抓人的吗?”查尔斯发话了。
“是呀,官府凭什么听你的一面之词。”虽然有了查尔斯的应和,莫兰芳却还是心虚地笑了两声,杀了徐相公的确是她的错,可是,她也确实有难言之隐,官府怎么知道,她背负了多大的痛苦呢!
“证据?”小翠挑了挑眉:“姑姑就是证据!当日,徐母也眼睁睁看见了,你是如何把他咬死的!”
“你……你胡说!”莫兰芳沉不住气了:“徐母……她根本没有在场!”这绣庄里,上上下下的仆人正看好戏一般地围着,我生怕莫兰芳一着急出了什么纰漏,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兰芳,兰芳,你可千万别都说出来了呀!”
小翠见我们自乱阵脚,更来了劲了:“当日屋里只有我们三人,我和姑姑都没有杀他的理由,倒是你,一向爱惹姑姑生气,徐相公死后,你更是不见踪影,这不是畏罪潜逃是什么?今儿个你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过你。”说完,她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粗暴地拉过莫兰芳的手:“走,跟我去见官!”莫兰芳哪里肯就范,她也挣扎着从小翠手中逃了出来:“不,我不去。”
“不去?这可由不得你!”说着,小翠还想来继续拉扯莫兰芳,可见到我和查尔斯在一旁帮着,莫兰芳又早已是一副气急的模样,她自己也吃过莫兰芳的苦头,终是将手缩了回去。但这么多人看着,她怎么可能就此算了?随即,便拉过了我:“你和她一伙的,你们也必须跟我去!”
我们完全想不到小翠竟然会转而对我下手,一时间面面相觑,而我又挣不过她,只能任她牵着,无可奈何。莫兰芳着急地跑上前,嘴里还一边喊着:“戚莎,别怕!咬她,咬她啊!”
莫兰芳这么一喊,我突然有法子了。毕竟小翠也是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粗,我相信,在以暴力解决问题以前,总会有更温和的方法,除非,是它不管用了。
我停止了手上的挣扎,索性跟上小翠,似笑非笑着对她说:“小翠,你可真的想清楚了,要去报官?”
“少废话,不管你们耍什么花样,这官一定是要报的!”小翠不理我,只继续走着。
我也继续笑道:“看样子,是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不过小翠,你只记得徐相公是死在莫兰芳的手里,是不是忘了莫兰芳怎么把他弄死的呢?”
小翠的脚步停了一停,扭头看向我:“我不会让她有机会接近我的。”
“小翠姑娘,”我平静地笑着,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她:“你应该很清楚,徐相公死的样子很难看,普通人不可能将他咬成那个样子,那么,你再看看我。”我迈着稳健的步伐,大大方方朝她走近了一步:“你看看我的腮,再看看我的手,是不是和兰芳有些相似?”我抬手掀了掀衣袖,将手指伸到了她的跟前,五指之间相连的纱,顷刻间,清晰易见。
小翠皱着眉,似是思索了一阵,随即,她猛地松开了拽着我的手,不自觉朝后退了两步:“难道……你……你也是……”
“不错。”这时候,莫兰芳和查尔斯也追了上来,他们见到这幅情景,相视一笑,我继续对着小翠道:“徐母既是你的姑姑,那必定也有包庇的嫌疑,莫兰芳对徐家怎么样,你也是清楚的,徐相公又对她怎么样,你知道肯定也比我多,只是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小翠姑娘睡得可好?心里真的踏实?”
年轻姑娘,终是经不起吓得。小翠本就头脑不灵光,不然也不会傻傻地跑到徐相公家和莫兰芳较劲,一听我说的这些,脸色陡然变了:“你……你们快拿着东西,赶紧滚出福州城,不许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真的和莫兰芳很相似,即使心里害怕,嘴还是一样的硬。我忍不住想到,徐相公大概是自己过于斯文,才会被两个这样泼辣的女子吸引吧。
“翠小姐说的可轻松。”查尔斯上前道:“要想我们走,实际上很简单,保证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在这之前,你得想办法替我们找一支商队。”
“要商队做什么?”小翠将信将疑问道。
“当然是为了从你的视线里消失,”莫兰芳笑道:“你现在可是这里的大户,一定有办法找一支去西域的商队。”
小翠还在犹豫着,可见我们三人紧紧围住了她,眼里的慌乱骗不了人。
“小翠姑娘,”我补充道:“找不到商队,我们是不会离开的。”说着,莫兰芳还很配合地露出牙齿,舔了舔唇。终于,小翠在我们的威胁下,缴械投降了。
人鱼遗珠 第十九回“真是新奇,她居然被你那么三言两语就吓住了。”我们跟着商队,在赶往西域的路上,查尔斯骑着马背着包,忍不住的笑道。
“她是看了徐相公惨死的那一幕,心里有了阴影。”我被查尔斯圈在怀里,坐在他的马鞍前,也是止不住地笑:“说真的,我还从没这么坏过。”
“她那是自作孽,”查尔斯道:“要不是她对莫兰芳身上的金子起了贪念,那也不至于弄成那样的局面。”
马蹄得得,莫兰芳一人驾着另外一匹,和我们并行,一句话也没有。我和查尔斯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着,相比之下,倒衬得她有些落寞了。
很快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商人们也开始连连叫饿,商队的队长只得一声令下,让我们停在一家郊外的客栈前,我们这才从马上下来了。坐了一天的马,骨头这会都跟散了架似的,我禁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出了福州,我们离海洋真是越来越远了。我兴奋地朝西边看去,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远处的青山后,天边此刻是泛着黄的蓝,再往上看,深一点的天空里,已经冒出了几个豆点大的星星,四周还散落着一些米粒大小的,它们一闪一闪,似要预示着那边才是美好的未来。我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惬意,晚风轻轻吹拂着我的脸庞,我闻着野草的气息,倒不觉得饿了。
莫兰芳也不觉得饿,她一个人牵着马,在屋棚外默默站着,一点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已经有饭的香味飘散出来了,商人们早已等不及,只听铜板叮当,各个是争先恐后,狼吞虎咽。查尔斯也站在里头招呼着我们,我朝他应了一声,便准备去叫莫兰芳,她却像听不见似的,我连叫了好几声也没有反应。于是我只得绕到了她的跟前,看见的,却是她满是泪痕的脸。
“兰芳……”我不由愣住了。
莫兰芳见了我,慌忙转过头去,可是没有用,我已经看见了,她自己也大概知道,只略略擦了擦泪水,又不甘心地别过头来,捂着脸,慢慢蹲下了。
我扶着她,坐到一侧树桩子上,小心翼翼地问:“兰芳,你可有心事?”
她耸着肩,索性大哭起来:“戚莎,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揣测道:“你是因为从前的事么?”
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徐相公的死,不怨你。”我继续笨嘴笨舌道:“你自己也说过,你不动手,那么你就是第二个黄夫人……”
“黄仁对她尚且有爱,可是徐相公对我呢?”莫兰芳抬起红得如兔子一般的眼,打断了我的话:“我们是一见钟情,可这见的,只是脸啊!”
“狮城是我的家,我也想过要回到那儿,”莫兰芳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怎么好意思以这副模样回去?况且,那是东海,离徐家太近了,我实在不愿意再想起关于那里的一切。戚莎,你说我该怎么办,你遇见了查尔斯,那我呢?我是真的想要去大不列颠吗?戚莎……”莫兰芳无助地拽住了我的袖子,泪水还在不停地流,我想起那日在教堂里我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兰芳,我该怎么办……”这一刻,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其实是她,而和她能惺惺相惜的只有我……
黄仁虽然对黄夫人背信弃义,可好歹也是曾经用心爱过的,等她死后,黄仁后悔了,依然愿意花高昂的代价换回她的生命,而我,自从到了大鼏以来,还从未回到亚特兰蒂斯去过,那里于我还是亲切的陌生,神秘的期待,现在又遇上了查尔斯愿意带我回大不列颠,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上天对我,已经是仁慈至极。可是莫兰芳,她似乎真的别无归处了。
“兰芳,”我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吗?我们现在出了福州城,以后也不会再回到那儿了。”
“其实,还在黄宅里的时候,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我继续安慰道:“那时我还没有遇见查尔斯,我以为我对黄仁的依赖,对他的感激,就是爱,值得我们长相厮守。可是,渐渐地,我发现不是这样子。”
“我从出生开始,就因为长相和大鼏人不同受到歧视,排挤,那时候,我以为我是全天下最孤独的,不过后来,不是一切都变了吗?兰芳,你要相信上天是公平的,他不会一直这么让你孤独下去,你一定会遇到愿意对你好的人,而那个人,不仅仅是因为迷恋你的脸……”
莫兰芳破涕为笑:“你还真是跟查尔斯待久了,说的话也是那么神经叨叨的。老实交待,是不是打算到了大不列颠,你也决定开始信仰上帝了?是不是还要去教堂和查尔斯结婚?”
“你少打趣我了。”我忍不住推了她一下:“我看你现在也好的差不多了,还是赶紧去吃饭吧,待会还要赶路呢!可别让查尔斯等急了!”说着,我便站起身来,朝客栈里走去。
“你净替他说话!”莫兰芳也笑着站了起来,看得出,经过这么一宣泄,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已久的情绪已经挥散了大半,但愿她会好起来吧。
我悄悄站在一边,背对所有人,一会儿双手合十,一会儿又学着教堂里的人在胸前画着十字架,默默地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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