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建和三十五年，燕国边境雍州在经历了漫长的严寒之后，终于迎来了春天。连日的风雪慢慢止住，太阳在一个平常日子的晌午露出头来，官道上厚厚的积雪开始消融，迎春花也吐了蕊，淡淡的鹅黄招摇在道路两旁。
“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一个年轻的汉子穿着杂色的破羊皮袄赶着马车在路上慢悠悠晃着，皮鞭有一搭没有搭的抽在马屁股上，他头上带着斗笠，斗笠压得太低，遮住了他的半边脸。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远远的看去，那年轻汉子的脸好像一半在睡着，一半在醒着。
他驾着的马车有些老旧，车轴总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再加上碾压路上积雪的声音，还有让人炫目的阳光和略略回暖的天气，马车的周围似乎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气息。
“陆柒，有人来了。”马车里有人突然开口了，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声音冷冷，稚嫩中略带一丝沙哑。他声音不大，却把这种慵懒惬意的氛围撕开了一个小口。被唤作陆柒的男子感觉有一丝寒风蹑手蹑脚的从那个小口里爬了进来。
“吁！”陆柒立即勒住了马缰绳，警觉的查看四周。“咔”，路边的迎春枝丫被踩断的声音冲撞出一丝异样的气流，陆柒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本来杳无人烟的官道两边突然窜起了八个白衣人，每一个白衣人都手持利刃，不容分说的朝着马车的方向奔来，陆柒一招平云惊燕，腾空而起，落在马车上，与来人缠斗在一起。短兵相接的声音在本来安静的道路上显得格外刺耳。自东京一路走来，已经有几批刺客被陆柒斩于剑下，然而这些刺客仍像潮水般不断涌来，并且越来越凶残，不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机会。虽然陆柒是当今为数不多的绝顶高手，但在面临这种情况时，也觉得头皮发麻不敢掉以轻心。
几番打斗下来，之前就受了内伤的陆柒渐渐显出败势，在攻一式杀招时，猛喷出一口血来。白衣人看准机会，一刀刺入他的左胸，快、准、狠。陆柒拼尽全身力气，用手死死的握住刀背，伏在地上大口喘息。
“陆柒……”马车里又传来声音，冷静中带着几分淡然与无奈。陆柒轻笑了一下，说道：“早知道你的钱这么不好赚，我就不接这单生意了，这下好了，把命搭上了。”话还没说完，白衣人把刀决然的拔出陆柒的胸口，陆柒下意识的捂住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然后像一块破破瓦片一样往身后掉了下去，再没有了声息。
解决完陆柒，白衣人谨慎地围成一个圈，把马车包围在中间慢慢逼近。给他们的情报上说，他们要杀的人善用毒，不可掉以轻心。然而，这一路上他们的人都是折损在那个叫陆柒的人手中，他们还从没有见过马车里的少年出手。
“唉”马车里的少年似乎轻叹了一口气。
白衣人立即停住，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没人敢再上前一步。阳光中的空气慢慢停滞了流动。谁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瞬那么短，可能有一炷香那么长。那八个白衣人突然内力齐发，马车的车顶与四壁全都被震成碎片。一声短暂的爆裂声之后，手持兵器的白衣人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马上，马上就可以杀掉他们这次的目标，让他们耗时三个月，人手几乎折损殆尽的目标。这次他们的佣金可是十万两黄金，再进一步，十万两黄金唾手可得。
白衣人蠢蠢欲动的逼近，颈上的青筋每跳动一次，他们的喉咙就嗜血一分。让他们有些意外的是，当爆裂的粉尘散去后，里面的少年仍然端坐在车板上，不曾有任何慌乱。他们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杀人如麻，目标临死前的恐惧、挣扎与绝望已经成了他们最迫切的乐趣，让他们兴奋到难以自持，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
可是这个少年却让他们在此时冷静下来。少年束发玉冠，端坐在那里，怀里还抱着一把琴。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像隐士的宁静致远，又像佛祖的悲悯众生。少年并不说话，只是温和的望向远方，距离自己一射之地的白衣人，似乎只是出门远游擦身而过的路人。他只心念远方的山峦青翠，云雾叠嶂，身旁的这些路人并不放在心上。
白衣人看此情景便又踌躇不前，互相对视一眼后，颇有默契的撕下裳的一块布来，捂住口鼻，然后继续逼近。少年收回目光，歪了一下头，看着为首的白衣人。为首的白衣人只当他是强弩之末，到他身前后，运足内力蹬地一跃，向少年横劈过去。眼看就要手起刀落取其首级之时，胸间一阵剧痛突然涌上，内力顷刻散去，白衣人再也控制不住，失重落地，乌黑的血液缓缓的从口鼻流出。
其他白衣人察觉到异样要驱步上前斩杀目标时，也全部出现的这样的症状。为首的白衣人明白自己已经中了剧毒，一脸震惊的看着少年。那少年的目光依然温和，只是已经不再笑了，只见他一手抱着琴，缓缓的走下马车。
白衣人在电光火石间回想了刚刚发生的种种，觉得自己并无纰漏，并没有给少年下毒的机会。于是便强忍着剧痛，指着少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一句话还未说完，少年已经俯身从他旁边捡起了陆柒遗落的佩剑，缓缓的刺进他的胸口。少年并不着急，下手很慢，慢到白衣人能清楚的感觉到剑尖在刺透过胸腔、进入心脏，能清楚的体会到逐渐缓慢的心跳撞到剑尖的那种钝痛。
少年用这样的方法不疾不徐的杀了八个人。
许是有些劳累的缘故，抱着琴的那只手，指节有些发青。他把另一只手中的剑扔掉，掸了掸青色的大氅，看着雪地里明艳的鲜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而后他朝着路边走去，到陆柒的身边停下，半跪在地上，把琴缓缓的放下，随后在衣袖中取出一根银针，精准的刺在陆柒百会穴的位置。陆柒奇迹般悠悠转醒，看了看身边的琴，又看了看完好无损的少年，痞痞的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命大……”话刚说完，陆柒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血沫飞溅在雪地上，美丽的有些孤寂。
“这单生意，你本可以不接的……”听此，陆柒的目光瞬间黯了下来。“陆柒，你于我有恩，但你伤势太重，我救不回你了。我许你三个愿望，只要还我活着，就帮你办到。”少年继续说道。
陆柒沉默了一瞬，而后抬起头来嘻嘻的笑道：“我本想说你顾好自己就成，可我转念一想，你是个命大的，必能飞黄腾达。你既许了我，我便不能浪费。你听好：其一，我有个女儿在柳州，唤作“亦安”，一个叫禾心的丫头在照看她，你找到她，把她养大，给她找个和善人家，让她一生都平安康健，喜乐无忧。这是信物……”陆柒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少年接过玉佩，允诺说：“好”。
陆柒缓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其二，我死了，可我一身武艺不能浪费。你知觉灵敏，异于常人，可是骨骼削瘦，身体羸弱，并不是我的首选，可眼下我也没有办法。我的剑鞘里藏着我的毕生所学，你着人取出来后，认真习练，让人知道我陆柒后继有人……”
少年听到陆柒如此说时，神情微顿，但也依旧允诺说：“好”。
交代过后，陆柒似有些疲惫，眼神逐渐涣散，嘴角有更多的血不断流出。少年看及此，心中已经了然，正准备起身离去。突然，陆柒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直直的坐了起来，一只手攥住少年的衣袖，一只手箍在了少年颈后。少年没有任何防备的被拉到陆柒面前，陆柒侧过脸，在少年的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少年眼中的温和瞬间破碎，一股氤氲的雾气涌了上来，背脊僵直但却不住的颤抖，直到陆柒的身体倒下多时，少年才慢慢回转，有些踉跄的扑倒在雪地上。少年的眼中似有落寞，他慢慢捧起了那把琴把它放到了陆柒怀中。
那是他娘亲的琴，起初找到陆柒的时候，他并没有答应护送自己，直到他看到了自己的这把琴。陆柒应该和娘亲认识吧，他看这把琴的目光总是很温柔、很眷恋。娘亲说，这琴是它一个故友所赠，琴后刻着两个字：“沐七”，那个人就是陆柒吧……
少年转过身，收起了落寞的目光，接着向远处的荒野走，道路两旁的荒野迎春丛生，映衬着积雪温暖且明亮，仿佛与刚才的血流成河是两个世界。他走到一丛迎春旁就停了下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略略俯身，拾起了那只被踩断的迎春的枝丫，说道：“你们要跟到何时？还不现身吗？”
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又狼藉的官道上，少年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远处。话音落下，沉静了一瞬，便有两个男子从林中现出身来。为首的男子约摸三十出头，身穿着乌金孔雀裘，手里一把玉罗紫檀扇，眉宇间透着一丝疲倦，眼中还残存着少年能发现他们的讶异，他施施然的从林中走出来，另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缄默的跟在身后。男子一双颇为风流的桃花眼定定的看着少年，少年回以微笑，也并不示弱。
“马车内壁事先涂上葑苏粉，再混上路旁的迎春花香杀人于无形，璃儿真是厉害。”男子站定后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辛苦舅父跟了我这许多时间，听闻云华国灭时舅父以身殉国，不曾想今日还能再见舅父。”少年语气中有一丝嘲讽。
提起亡国之恨，被少年称作舅父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随即又平复如初。“璃儿，当时你父皇兵临城下，我只能以假死自保。出城之前我对着宗祠立誓，一定要尽余生之力光复我云华……”
“我一直在想，跟在杀手后面的第三方到底是什么人”。少年突然出声打断，男子悲切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玩味。“起初我以为是又一批杀手，然而有几次在杀手即将得逞时，也并不见你们出来渔翁得利，再回想到舅父的为人处事，我就怀疑这第三方人马是舅父。舅父一路上跟着我，一路上看着我被追杀，却不曾施以援手，一是想看看我的有没有做你棋子的资格，二是一旦确定了我能做你的棋子，你就在我最危难的时候舍身相护，让我对你感激涕零，从此心甘情愿唯你驱使。”少年目光依旧温和，然而每一字从他口中吐出却都让人能感到一丝杀气。
“璃儿，我是你的舅父，你母亲是我的妹妹，我……”
“住口！”少年嘴唇微抿有些发紫。“不许提我母亲。”少年一字一字的说道。听及此，男子收拾了脸上的悲痛，随即恢复了淡漠神情。
“我被流放至此靠一己之力必然活不下去，舅父想光复故国以几十死士对抗强燕也是天方夜谭。不若舅父护我性命，我以燕皇子的身份为舅父登云造梯，如何？”
男子一声轻笑，上前一步来到少年面前，“璃儿聪慧，只是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璃儿并没有武功傍身，下毒虽然有几分厉害，然而云华花氏一脉皇族皆通毒理，你那些手段在我看来还不算什么。璃儿能不能活得下去，此时可是我说了算的。”男子双目勾连，泛出淡淡的光泽，有一种势在必得的狠辣。
少年好似没有听出话中的威胁之意，继续云淡风轻的说道：“舅父不会杀我，花氏一族极重血脉，舅父年过而立仅育两子，听闻这两子也在国灭之时被燕军诛杀，舅父此时正需要一个人既能师出有名的撼动燕国朝纲，又能笼络散落在民间云华旧臣，让他们跟随你复辟故国。我是燕帝之子，同时也是花氏一族最有希望的血脉。”少年看向男子，男子的脸上逐渐笼上一层阴霾。
“我与舅父各有所求，舅父助我夺嫡，我助舅父复国。不过舅父不必担心，我所图者不过只是燕国，至于云华……舅父大可再为花氏绵延子嗣，以保云华万年国祚。”少年说完，静静的看着男子，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中似乎有蛊惑人心的漩涡。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周围的景物好像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阵阵寒风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男子身上的孔雀裘在一片暗影中显得有些肃杀。
半响之后，男子从暗影中抬起头，如初见般慈爱的说，“我花氏有你，必能繁荣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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