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去了哪里?”

我这样问自己，但我知道这样毫无意义，因为我内心很清楚她去了哪。

地下铁在轨道上疾驰，耳边只有风声与地铁车厢摩擦的嗡鸣声，仿佛流淌的风力擦着耳边呼啸而过。

她去那条小路上了，一定是这样，那么，她是用什么交通工具去的？

那条路离公交站台很近，如果她是通过公交车站去，我坐地下铁转车，就有可能赶在她的前面。

我用手捂住了额头，那是不可能的，她显然不会乘坐公交车去。

她走的那么急，甚至欺骗我，说她要去洗手间，这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我和她之间微弱的时间差——换句话说，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独自前往。

因为她根本不打算等我，所以她也必然会采用最迅捷的交通方式。

她在提前我20分钟的地铁上，一定如此。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长着人脸的狗，一定包含着一个与她有关的秘密。

眼前突然闪过她注意力完全被我吸引的画面，我真是笨啊，她根本不是被我的描述吸引了，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联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吧。

也许会和她的家人有关，她的家人一直是她最大的秘密。

我在地铁上，被愧疚持续地煎熬，整个人都陷入了焦虑。

“前方到达，新语站，请从列车前进方向右侧车门下车。”

报站员冷漠地报站，现在距离我要下车的地方，还有四站路，我看了看手表，四站路大概要10分钟。

这么说，10分钟前，她已经到了公交车站，那么如果她等的公交车一直没来，我就有机会赶上她。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在地铁里踱来踱去，我能感觉到周围乘客注意着我，但他们诧异的目光丝毫无法阻碍我焦急地思考。

很好，还是有机会的。

我的思路渐渐清晰。

为什么听说长着人脸的狗，她会如此激动，原因是什么？

这里面会有什么样的秘密？

人脸是哪里来的？

人……

我仿佛抓住了关键的线索，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透下来一道亮光。

……

列车在地铁站稳稳地停靠，我拨开人群，率先冲出了地铁门。

冷静，还有的是机会，我安慰自己道。

我顺着电动扶梯一路狂飙，碰到站在电梯上不动的人，我就拨开他们的身体，再往前挤。我经过的地方怨声载道，如果我回头，一定会看到他们很愤慨的表情——这不能怪他们，我经过的路上，踩了不少人的脚，有个女孩子的尖叫差点让我右边耳朵都聋掉。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跳出站台的时候，我连气都不敢喘。

公交站台上没几个人，这种情况说明前一辆车没走多久——这也说明下一辆车恐怕也不会太早来。

于是我果断伸出右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跳上车去。

“去绿地山庄。”我直接报上了地名。

司机二话不说，发动了汽车，时速在几秒钟内就从0攀升到了50，两边鳞次栉比的楼房越来越快地向后疾驰，那是尚未售罄的楼盘。

可恶，如果这里的房子可以租就好了，反正又卖不掉，如果我住在这里，今天小青就不会知道这件事，她也不会这么急地赶过去。

她一定知道有危险，不然她不会不告诉我，她不想让我担心，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一直都这样，所以就算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想法。

从我第一天认识她，她就这样。

那次是上课时间，我在桌子下面偷偷看悬疑小说，小青在偷偷打毛线，那是她自己给自己织的一条围巾，不要怀疑她的手艺和她的动机，因为除了她的阴郁，她就是这么脱线的人。

小青不是老师喜欢的那一类学生，主要是因为她一直在不自觉地疏远人群；而我则一向是老师最喜欢那一类的学生，原因不是我学习好，而是我很乖，很乖这个词形容大学生不太合适，总之，我不是一个很喜欢捣乱的人，如我所说，我非常喜欢稳定。

所以当老师从我的抽屉里翻出那本我藏起来的悬疑小说，老师一瞬间就得出他的推理结论：这本书是小青借给我的。

此时小青已经将她打了一半的围巾藏在了自己皮包的最里面，万无一失。

一般大学老师是不会和学生起矛盾的，因为没有意义，但是小青昂着头看着她，她那种特殊的眼神让老师有点发毛，何况那本悬疑小说封面太过耀眼，班上同学顿时起哄成一片，所以她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当即就让小青站起来。

小青嘴角的笑容简直称得上是狞笑了，她就带着这种笑容施施然地站起身来，堂堂正正地看着老师。

“你上课看小说？”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扯不清的麻线，就在这时，我清楚地听到小青是这么说的。

“是的。”

这两个字如同火上浇油，课堂里一片寂静，幸好是大学，大家没那么无聊，如果是高中生或者更年轻，同学们的哄笑应该会非常激烈。

小青看着老师，我说过了，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猎物。

“下次不要看了。”

老师调过脸去，把书拍在她的桌面上，于是她把书收到自己的抽屉里，整个班级的人都看到了。

“继续上课。”老师说。

从此我就知道我这个同桌有一项十分特殊的本领，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纠葛极其不屑，她与所有人划分界限，唯独与我有一些十分零散的沟通。

“书还给你。”她把书递给我。

“为什么你……”

“因为这么低级的书我是不看的。”她直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道。

“我不是问这个。”我急得直挠头。

“哦。”

她用一字箴言结束了对话。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的“仗义”令人毛骨悚然，她让人觉得她的仗义并非发自内心，而是因为她的本能迫使她这么做，同学们把她当做怪人，敬而远之，而我则一直称呼她的大名——江御青。

大学教室的座位是自己决定的，所以我和她坐在一起，大概是上天的安排吧，但她对我的尊重确实我自己赢来的，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比看别人的温度高一点。

“你也看悬疑小说？”她这样问过我。

“偶尔看。”我如实回答。

“鬼怪系列的看不看？”

当然不看了，我在心里说。

“很少看。”

“哦。”

但是我由衷地感激她在课堂上的行为，她让我的名声幸免于难，这在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成为我孜孜不倦尝试和她沟通的动力，她偶尔也会有笑容，我想我是难得有机会欣赏的几个人之一，她笑起来美得就像谪仙。

在想这些的时候，我的心却越来越凉，因为出租车疾驰在马路上，出租车的时速应该超过公交很多了，但是很久我都没有看到公交车。

“今天路上怎么没什么车？”

“上班上学啊，路上没什么人。”

这就是被我忽略的关键问题，换句话说，车站上没什么人，实际上那些人等车已经等了很久——小青早就走了。

“我们这样开，大概比公交车能提前多久。”

趁红灯我这样问司机。

司机点燃了一支烟。

“二十分钟吧。”

但是那也是二十分钟啊，就算小青下了地铁就乘坐公交，那我也应该能看见公交车了，为何……

我睁大了眼睛。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乘坐的根本不是公交，她非常急切地从地铁上跳下，然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

她的交通工具与我完全相同。

出租车仍然在飞驰，剩下的路程已经不远了，我的思绪也已经飘向了远方。

……

我几乎在出租车还没停稳的时候就跳下了车——在那条小路的路口，我看到了正在营业的汽车修理店，空气中洗衣粉的味道非常浓厚，那是隔壁洗车店的气味，我几乎是咬紧了牙关走进小路，从现在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个特殊的地段，旧时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眼前又浮现出长着人脸的狗，我的心跳在加速，我快要窒息了。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黑色身影，一袭印象中的黑色风衣，从洗车店里飘然而出。

他的右边脸颊有一道极细的伤痕，左边肩膀上背着小青，但小青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风见虚着眼睛看我，只这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被他看了个通透。

“人，人在哪里。”

我声音中带着颤抖。

“我肩膀上啊。”

他虚着眼睛答道。

与此同时，我听见离我不远处的洗车店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