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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那边 海的那边

山的那边 海的那边

作者: 清萍涤尘 | 来源:发表于2022-07-05 21:16 被阅读0次


    死别生愁绪

    华正东怔怔看着眼前的冷柜,冷柜里的奶奶安详得宛若熟睡,就像一周前来送杨梅给她时候的模样。那时候她还能抬起手来,颤颤巍巍,稍稍蹙起的眉毛和混浊的眼睛表达出对生的眷恋和面对死的无奈。

    大约因为那时候就对灯枯油尽的她的过世做了心理建设,故而此刻的悲伤来得没有想象中强烈,只是像小时候奶奶家里的柴火味那样飘渺又无处不在。海峡那边的人把这种情绪叫愁,或者乡愁。华正东曾经问在南海守岛礁的刚大有没有过乡愁,刚大在电话里说:“家乡在,家人也在,愁个蛋蛋!只有家搬了,人走了,那才成了故乡,才会有乡愁。”刚大没多少文化,但华正东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于是随着奶奶的过世,乡愁第一次涌上心头。

    乡愁萦绕里,华正东给刚大拨了个电话:“从军将近三十年,现在你有资格乡愁了。奶奶过世了。”

    刚大在电话那边哭得很大声。不敢想象,一个快五十岁的人还能这样嚎啕,华正东很是羡慕。

    “爷爷死在61年,那年奶奶三十六,此后一人独自拉扯大六个儿女、四个孙子,若是中国没有统一与和平,六个儿女能剩下一半也算是万幸了。”

    “大概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兵是奶奶要求的。她说现在国家这么好,相比她小时候,日子不知道幸福了多少,打江山的时候我们没有出力,守江山不能落后于人,我是大孙子,吃苦、受累、送命都得排在第一。”

    “阿东,我赶不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你帮我磕几个头,转告她,我会守住的!”刚大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你自己跪在岛礁上磕头好了,朝着正北。我磕的头算我的,还要她保佑我发财呢……”华正东一直嫌弃刚大被奶奶宠出来的丰富情感,丝毫没有男人的坚强,所以听说当兵的刚大一个人在南海守着岛礁的时候,他很是不能置信。

    抬头环视,身处的灵堂早已不是小时候的破败模样,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也大多都面生,至于外面更是高楼林立,马路簇新。奶奶一离世,华正东马上就对此处生出一种陌生感来,而这种荒谬的陌生感对照着回忆里的奶奶的音容笑貌,让他颓然又心生无限的悲哀,身若浮萍的悲哀。

    人间难免

    给奶奶接了三炷香,华正东转身往灵堂外走,迎面碰上刚二从局房出来,嘴里细细碎碎地跟身旁的人说着什么。

    刚二看见华正东就会怂,一来是因为这对堂兄弟的上一辈不怎么和睦,二来是华正东的青年时代在老家度过,那时候他蛮横且凶狠,但也仗义而大方,彼时的刚二不仅仅被打骂过,也被先富起来的华正东帮扶过。所以哪怕刚二已经位列当地成功企业家前三甲,但看见这个堂弟还是从骨子里悚。

    华正东也依旧看不惯刚二那种死抠细节的粘糊性子,不置可否地回应了刚二略带拘谨的招呼,面无表情地与刚二擦身而过。刚二身旁那个微微躬身的黑脸汉子有些面熟,但脑袋里搜了一遍也想不起自己家族里有哪个大自己十几岁的亲戚是长这样的。华正东跟黑脸汉子对视的时候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有种华正东不能理解的光芒,但大约看着华正东依旧面无表情,便尴尬地低下了头。

    “棺材是四十年前打的,我陪你过去祠堂,你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被蛀,两根龙杠也在那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另外,寿坟也是很多年了,你帮我挖开检查一下,这两天有雷阵雨,记得要用雨布盖一下……”身后,刚二的声音隐约,依旧是令华正东厌烦的琐琐碎碎。

    大抵因为自己也已入中年,近两年里上了年纪的长辈离世的不在少数。当死别密集得仿若平常事,年过不惑后生性便趋于淡漠的华正东便更显麻木。所以这两天他只是坐在一旁不喜不悲,回忆和整理着奶奶的一生的同时冷眼看着各路或远或近的亲戚们表演各类明显用力过猛的悲恸。在旁人看来,面无表情的华正东不像故者的孙子,倒更像正在做法事的假和尚。

    也没有人凑过来跟华正东套近乎,多是远远打个招呼就作罢,除了刚二带着一个暂任丧事总管的同族兄弟过来征询意见。

    “钱够不?”华正东没有接总管递过来的罗列着丧事流程和费用的那张纸,只是扫了一眼。

    “够的,奶奶有不少积蓄,不够我也可以……”

    “那么在不悖乡俗的前提下尽量热闹些,也不能因为假和尚假道士要敲竹杠而折腾活人,面子要有,纰漏不能出。”华正东打断了刚二的话,眼睛盯着暂任总管的同族兄弟并递过去一支烟。

    “阿东你放心,红白喜事的总管我轻车熟路。”同族兄弟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拍拍胸脯。

    “刚二,你们怎么受得了阿东这个鼻孔朝天的屌样?!”同族兄弟有着大部分农村人的智慧,至少懂得坏话得在背后说。不巧,还是被十几步外的华正东听到,他咧嘴笑了笑,也许因为意料于前半生里无数次上演过的熟悉一幕,也可能是刚二肯定会回答的“历史原因”,再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出殡前一天晚上,黑脸汉子抱着三支香出现在奶奶灵位前,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我受你恩惠一直没有机会还,明天抬棺材我一定会稳一些。”

    黑脸汉子起身跟坐堂前的华正东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就离开了。

    华正东越发觉得此人的眉眼熟悉,但偏偏想不起是谁。旧识里面也没有哪个人有走路笔挺、眼神端正的气度,这人不像抬棺材的,倒更像是一个当兵的。

    青山有新绿

    奔丧的这几个晚上,华正东都无法入睡,并不是因为哀伤,而是因为太多年没有住家,无论是床还是床垫再或者是枕头都不习惯。离家廿年,故乡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但与城里相比,无论吃穿住行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睡不着的华正东就出门游荡,街巷和弄堂的走向与记忆中仿佛,但无论路面还是两旁的建筑都不是以往的模样。他总是习惯性地观察身边的人事,并下意识地与过去比较,这种意识的养成源自奶奶的一句话:“活着要展望也要回瞰,饮水思源方不致于在前路饥寒交迫。”

    这些年,华正东走了很多地方,甚至很多国家,也看书,看历史,中华的、欧美的。故而有足够的储备得以在地理和时间的不同尺度上分别做纵向和横向的比较,且这样的功课他时时在做。也因此能明白,无论是个人、家庭、企业再或者政权,首先都需要安稳的生活和平稳的情绪,这是财富积累和认知拓展的基础,而后两者又能巩固和加强前两者,并成为再上一步的阶梯。

    天色微亮的辰光,灵堂方向响了三声炮仗,这是提醒亲朋们开始出殡仪式的信号。

    从灵堂到坟头大概有五六里的路,一多半是山路。按照乡俗,孙儿需要扶灵陪上山。摸着粗若大腿的“龙杠”,华正东暗中估算出盛满遗物的棺材和两根龙杠的重量应该不下于八百斤,不由得佩服起几乎已经失传了的“抬棺人”,四人抬棺,这需要多大的努力和毅力才能走完这长长的山路,哪怕有两个替补,于普通人来说也是望不到尽头的苦难。

    顶着六月的烈日,华正东开始流汗,满头满脸满手。过桥的时候华正东需要大喊:“奶奶坐稳了,过桥了……”。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于是拿出刚二塞在他缟服里的瓶装水灌了一口,下意识转头问:“师傅,渴不渴?我帮你拿瓶水。”

    不料旁边抬棺的恰好就是黑脸汉子,他朝着华正东咧嘴一笑,那缺了小半颗的门牙瞬间让华正东记起他:“怎么不把牙补一下?”

    黑脸汉子没有回答,但华正东读懂了他眼神里再次泛起的神光,那是以为再不能见却又在时光那端重逢的惊喜,是“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抬棺讲究“重起步轻快,轻落脚沉稳”,也就是四人一齐发力利用肩膀上木杠的弹性将棺材稍稍挑起,健步疾走,落下来的时候以肩承住重量并再次挑起,沉重的棺材便会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般拍着翅膀轻盈地前进。这个过程里四人需要步伐一致,用力均匀,无论谁泄了气或者乱了步伐都需要停下来重新整休,黑脸汉子没有回答,大约就是怕泄了这口气。

    黑脸汉子名叫青山,就是“青山不就我”的青山。家住离此二十里地的沙溪村,虽说听起来路不远,但其实隔山隔水,若不是青山的姨妈嫁到了这边,小时候青山差不多是他姨妈养大,大概也不会跟华正东产生什么交集。

    小时候青山对自然规律和现象的了解比华正东深刻很多,所以华正东是跟着青山混的,譬如上山捕鸟,譬如下河摸鱼。长大些后,家境比较好的华正东占了读书多和社交广的优势,对社会规则和人性的认知远非青山可比,那时候青山是跟着华正东混的。

    华正东认为两个时段的分界线就是青山摔掉了半颗牙。事情很简单,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华正东买了第一辆山地车,青山看了手痒非要学车,结果就是摔沟里,车坏了,牙也没了半颗。因为生怕青山回家挨骂,傍晚的时候华正东跟父亲讨了一条烟,并让父亲骑车带着他去了一趟青山家,此后他与青山的主次关系就调个了。

    彼时,十几年的少年交情累积起来自然是亲密得如兄弟一般,每次《蓝精灵》片头曲“山的那边 海的那边”响起来的时候,华正东都会想起青山。

    只是到了青年时代,大抵是因为青山力壮,或者是因为有华正东撑腰,他开始逞勇斗狠起来。华正东为其擦了几次屁股后也开始厌烦:“照此发展下去,你只有两处地方可去,要么牢房,要么营房。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就去当兵吧。”

    又过了一座桥,抬棺的队伍用树丫子支棱着龙杠歇了几息,青山被替换下来,走到华正东旁边,刚准备抬起手来搭肩膀,又觉得不妥,于是尴尬地将手举在半空。看着青山黝黑的脸和满脸的皱纹,稀稀拉拉的胡子已经半白,华正东突然了然了鲁迅之于闰土的失望。喝了几口的瓶装水塞到青山的手里,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尴尬。

    华正东微笑地看着青山毫不介意地咬住瓶口,将剩下的水全部灌进肚子,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兄弟齐心,怒马鲜衣。只是,青山握瓶的右手的四个手指都少了一个指节,这让护短的华正东心生几许怒气。

    “这些年还好?”华正东盯着青山的眼睛问。

    “好!很好!”青山很肯定,中气十足,毫不犹豫。

    “昨晚你说你受了奶奶恩惠?”

    “那是我当兵的时候,我爸摔断了腿,那时候我妈已经过了,所以没有人照顾。我姨妈的儿子,也就是当总管的那个,那时候他跟我爸一个厂,把我爸接到家里养着。可是他要上班,多亏了奶奶每天烧饭做菜给我爸送去。”说到奶奶,青山极为恭敬。

    “不好意思,那时候我已经出远门了,我们也断了联系,没有能帮上忙。”华正东垂着眼睑说,虽然知道这绝不是客气话,但没有来由地内疚。

    大约是这句“断了联系”打断了彼此说话的欲望,两人沉默着并排前行了很久。

    “我去跟他们换个肩,不然他们顶不住。”也不等华正东回答,青山就放慢脚步落到后面去了。

    棺材抬到山腰,入了墓穴,一应法事全部妥当后,华正东背着剩余的遗物去山脚烧送给奶奶。做完善后工作的青山下山来在旁边蹲着,与华正东闲聊了几句,就是没有提过往,也没有提现在。

    青山有些落寞地起身,用脚底来回碾着石子儿:“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有事情打电话给我。”

    “嗯!”华正东有些敷衍,本想着烧完奶奶的旧衣裤就回城里去,故而也并不在意有没有留青山的电话,左右日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滚出一抹绿色,这是华正东少年时向刚大讨要的迷彩服。曾经他也向往穿着迷彩、手握钢枪戍边征野,只是穿过几天就失了兴致,随手丢在奶奶家。不曾料到奶奶拿着那件洗干净的破衣服特地找到他训斥了一顿:“别以为你现在有很多选择,无论是穿衣还是志向,若不是有刚大他们守着国门,有你叔伯父辈照顾家里,仅是生存就能让你焦头烂额!多看看历史,或者去麻栗坡听听故事,总结一下是谁给了你随意选择的底气,又有哪些应该真正敬畏和坚持。”

    成年后,华正东果真过去麻栗坡,与守陵的那帮残疾的老兵一起喝酒,他们说如果有战事还是要上,且要先上,至少能挡一两颗子弹。

    火焰很烈,像动脉血一般鲜红,舔着绿色的迷彩服,渐渐将它染成血色。华正东突然抬起头,扯着嗓子朝着走远的青山问:“晚上有空不?”

    “有!”山径上的青山转身,手扶在嘴边,用力回答,山谷里一声声回荡着“有……有……有……”

    “来吃晚饭!”华正东模仿着青山的样子喊。

    目送着脚步轻快的青山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终至不见,一如过往的人事逐渐被时光抹去痕迹。

    “谢您教我做人!”想到再也无以得见坟茔里的那个老妇人的慈爱和威严,华正东对着火堆跪了下去,憋了三天的眼泪汹涌出来。

    昆仑擎天

    出殡后吃完午饭,宾客陆续散去,按照乡俗,主家是不招待晚饭的。剩下刚二和华正东两个孙儿做善后工作,做总管的同族兄弟手脚很是利落,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做了,中间常有自夸几句,刚二也会恰如其分地奉上赞美。

    最后灵堂只剩下两张八仙桌,一张只摆着奶奶的遗照,另一张原本做法事的桌子也都收拾干净。

    “二哥,晚上烧几个菜吧,我们这里吃一桌,等下青山也来……有好酒吗?”华正东有些羞赧,毕竟这辈子喊“二哥”这两字的次数屈指可数。

    刚二也很震惊,一来是因为这声“二哥”,二来是知道华正东极少喝酒。所以愣了半晌后才忙不迭地回答:“有有有!什么酒都有!我去准备。”

    青山显然是整理过自己,稀稀拉拉的胡子已经刮干净,半新不旧的深色POLO衫,但裤腰上依旧是那条已经磨出梭织层的几乎分辨不出是人造革的皮带,放在桌上的左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黑垢。

    华正东接过青山用指甲钳着过滤嘴抽出的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你这抽烟的坏习惯还是受我影响的,我现在倒是不怎么抽了,你却抽得牙齿黑黄,试着把烟戒了吧。”

    “嘿嘿,戒它干啥,除非医生说再抽就要死了。”青山眯着眼睛,防止被自己吐出的烟给熏到,这神态竟然是二十多年不曾有丝毫变化。

    华正东收了桌上的玻璃杯,换成四个饭碗,给青山和刚二倒上酒,又给北边空着的位置斟上,拿出手机拨了个视频电话,刚大的脸出现在手机里。华正东双手捧起碗:“我要先敬你们一碗,为孝。这些年无论是奶奶还是家里都靠着二哥照顾,千里外的边疆靠着刚大镇守,若非有你们担了守家卫国,我这日子肯定没有这么好过。之前我不知福份,虽说从未与你们有什么嫌隙,但总归不够恭敬。青山也是好样,一件小事感恩十几年,我不如你!这碗,我敬你们仨!”

    华正东仰头把酒干掉。屏幕里的刚大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滑动几下:“我今天当值,不能喝酒,云喝酒也不行。”

    华正东一直认为酒后失态极丑,一碰酒又难免不失态,故而极少喝酒,酒量也差,今日白酒又烈,很快醉态毕露:“青山,论你我感情,并不逊于刚大刚二两个堂兄弟。那年我叫你去当兵后就失了联系,今天看你并不是很如意,我就很难过,你跟我说说这些年受了什么苦,好让我狠狠自责一番。”

    “嘿嘿。当初你那句话说得挺狠的,我也是心寒于你这么不念旧情。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才发现当时的自己确实戾气过重,或许还应该感激你,哪怕明知当时你只不过为了尽快与我切割清楚。”青山说得似乎浑不在意,但客观而坦荡的陈述却显得铿锵,让华正东讶异又敬重。

    那时候的青山从来都是能动手就不动脑,虽知人心险恶,但与人勾心斗角的本事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加上家境本来就不甚殷实,与华正东分开后很快就负了一屁股债。看着实在混不下去,就看上了当兵的补贴金,当时藏兵补贴最高,孔武有力的青山就奔着西藏去了。

    新兵营出来的青山被送到则里拉哨所的时候是绝望的。四千三百多米海拔的山岩上草木不生;一年里大部分时间白雪覆盖,稍不留神掉进雪坑等找到的时候已经是冰雕了;对面巡逻的印度兵看起来凶神恶煞,国境线犬牙交错,有时候巡逻路线近到伸手就能够到对方的衣角。与江南的生活比何止是天上地下,青山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可是即便是这种最消极的念头,也在一周后消失殆尽。跟他最聊得来的福建兵吴良,出去找还未回栏的猪的时候从老虎嘴滚下去了,撞在锡金境内的大石头上,生死未卜。等班长送烟送酒求着印度兵把人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吴良躺在青山怀里,一边咯血一边笑容灿烂,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在这种绝地,脱离队伍就有生命危险,哪怕只是出去找只猪。

    天黑的时候,养了一年还不如狗大的猪回来了,人却已经没了。青山为吴良不值,但吴良那个在哨所守了六年的会吹笛子的兵却早有预见:“人早晚有一死,相比于在富贵乡里老到等死,壮年死在这里显得更有意义些,永生永世守着国门,护着太平。”

    青山惊诧于吴良的品格,心想如今这世道竟然还有如此高尚和伟大的人。待到吴良说起他的家庭背景后才恍然这也是情理之中。吴良算是典型的七十年代后南方富裕家庭长大的太平世人,但他的祖辈和父辈不太平。爷爷那辈因为战乱和饥荒不得不下南洋,半路翻了船,只救回来爷爷一个,大伯在三八线外的那场战争中残了,小叔死在了麻栗坡后的战场,终于打完仗以为天下太平了,去东南亚寻亲的大伯又遇到98年反华动乱,没了。

    在哨所久了,青山也知道了和平的珍贵。对面的印度兵只是看着凶神恶煞,两国关系和谐的时候,他们也是逗比得很,但是一旦关系紧张起来,两边哨所的人就要拔拳相向,甚至握着石头互拍,一场打下来两边都是头破血流、哀嚎连天。

    青山不会吹笛子,不过他一直保留着吴良的笛子,并且向上级申请在哨所戍边六年。在这种一毛不生、罕无人烟的地方,人有更多的时间独处和思考,也更依赖集体的力量,所以会更以往百十倍地珍视信任和友情。在歌舞升平的繁华里的一点恩情或者承诺,换到边关可能重逾性命。六年时间里,青山清晰地记忆着谁省下了一罐水果罐头给他、谁帮他挡了一刀、又有谁在暴风雪里替了他的岗而被冻断了腿。

    所以,那天暴风雪起的时候,青山不等班长分配就冲了出去。老虎口的窄道上困着一只骡子,一只驼着家书的骡子。家书都是轻飘飘的纸,但上面的字迹重若万钧,里面的平安两字是他们守在地狱口的全部动力和理由。

    和吴良一样,青山滚下去了,幸运的是没有撞到任何一块大石头,不幸的是他迷路了。印度的那个大头兵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山坳里转悠了十多个小时。国境线上印度兵好心想把精疲力尽的他送回营地,青山瞪着对方说:“不要踏进来!永生永世、世世代代不要踏进这条线!”

    青山说得很轻松,仿佛就是出国旅游了一趟。但在昆仑山口遇过暴风雪的华正东知道,这种情况里对帮助的拒绝就是对死亡的迎接,他瞪着被白酒灼得通红的眼睛问:“手指就是那时候掉的?”

    “爬回去的时候冻坏了。”青山举起手来端详着,语气里有骄傲也有遗憾:“退伍后我伙同一起下来的战友挨个儿将伤残的和牺牲的拜访了个遍,每年都要去他们家住几天。吴良家里家境很好,可惜是独子,现在我们都是地主家的儿子。”

    笙歌玉楼太平曲

    手里的酒碗被刚二夺去,换了个茶杯,冷暖正好,碧水摇翠叶。华正东捧着青花白瓷茶杯幽幽说:“按理说,我是家里几个孙子里面最玲珑的,但后来奶奶似乎对刚二更偏袒些,现在看来奶奶确实有眼光,若非刚二守家,我哪里做得到事无巨细、将亲戚邻里维护得四平八稳。”

    心底里,华正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不能的,只是不肯。少年时代起,他就认为人生要有跌宕,要有精彩,对于一整个人生来说,苦或者福都算上收获。因此,贯穿他整个少年时代的是不羁和乖张。

    “也亏得当时的青山给了我一个警告,让我得以下定决心换条更好走些的路。不然唐山烧烤店事件的主角大概可以换成我们哥俩。”华正东一脸庆幸。青山走后,他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谋个正经行当,只是一分钱难死英雄,做什么都要有本钱,所以跟人去广东开了两年场子。那时有很多当地的老板都跑去广东开厂做生意,赌客自然是不缺,两年时间让他狠狠赚了一笔。两年时间里他还抱着《市场营销》和《常用英语》死磕,赌客们常笑话他为“最励志的黑社会”。

    两年后,华正东投资奶茶店,投资房地产,投资外贸……投哪行都赚钱,一时间不免飘飘然。

    “我自以为看透了社会的本质和人心里的欲望,掌握了经商的秘诀,因此暴富后很是高调和跋扈。日日锦衣玉食不说,煮鹤焚琴的事情也是干过,得益于那段时间的膨胀,我旅游了很多地方,不仅仅是动乱的非洲和战乱的中东,还有动荡的南美。不过那时候的远行更多是为了猎奇和猎艳,却没有仔细去想想当地人的苦难背后的根源。”

    有钱当然是好事,并且是极好的事。回忆起那段日子,华正东依旧是一脸的满足,财富满足了当时的他能够得到的大部分欲望。只是,认知是不断增长的,欲望也是不断增长的,于是够不到的欲望也越来越多,就需要更多的财富以满足更多的欲望。幸运的是,在欲望里迷失的华正东破产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当时我在武当山金顶,我问身边的女人,我破产了,一起跳下去不?女人说你破产了我再换个有钱男人呗!再不济找个老实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未尝就不是岁月静好。”华正东苦笑着点了一支烟:“没有想到是一个交际花给了我当头棒喝,才知道人生不止一种活法,庆幸活在平安盛世里才得以有更多选择。”

    “阿东,你多讲讲暴富后的生活呗,我没有富过,这辈子大约也没有机会了,听你说说也能过瘾一下呀。”青山头伸得长长的,一脸好奇。

    “呃……”华正东呆滞了,晃过神来后揉了揉脸:“实话说,享受人间极致的奢华是一件令人沉沦的事情,花天酒地或者挥金如土。但回过头来看,这种享乐的层次很低,满足的无非是精装版的吃喝拉撒睡的本能,以及诸如虚荣、浮夸、攀比的低级情绪。危险的是,当习惯了这种享乐,不仅仅会以奢为常,更是会认知退化,甚至于“何不食肉糜”。你若对奢华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小时代》。”

    至于认知退化,也确实不是华正东危言耸听。中国仅仅和平了七十年,大部分国人便已经觉得夜不闭户乃至于锦衣玉食是天经地义。上海疫情导致的封城,便让他听到太多瞠目结舌的声音,“我需要水果”、“我需要自由”、“不是本地人没有物资”……本来华正东和朋友联系了一批海鲜,准备捐赠到上海,听到了那些声音和五十万的入城通行证后,直接将赠改成了卖。好笑的是捐赠的话手续复杂、困难重重,变成了买卖不但可以坐地起价,更是通行顺畅。虽说这种声音仅是少数,这种现象也只是暂时,但还是让人止不住地悲哀。

    “笙歌玉楼太平曲,苦夜荒边马蹄急。温柔乡消磨意志,这也是常情,但若真要到了走投无路,兔子也会咬人,纨绔也会上阵,无需太过悲观。”刚二极少在华正东面前言语,更是难得感慨,偶尔开口都是定鼎之言。

    有一群蓝精灵

    “青山,突然想到,实行火化25年,大家也不用棺材了,这抬棺的营生也干不了多少年,退休又还没到年龄,是不是应该……”华正东没好意思说’正经工作’这四个字,因为想到自己也没有什么正经工作。

    “倒也没想做什么非遗继承人,只是觉得自己还能贡献一下力气,毕竟现在也没有几个人抬得起那些老物件了。”青山从烟盒里抽了根烟给自己点上,突然笑了出声:“阿东你还是喜欢这么含蓄说话。看我落魄是不?哈哈!我好过着呢,吃穿不缺,小孩读书也不错,前些年和几个战友投资了树葬公墓,现在也开始盈利了。退伍兵协会也有安排我们去工厂上班,很轻松,工厂也能享受减免税,可是我担心我这高原性心脏病,万一倒在人家厂里让人晦气。”

    青山低头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当兵时也算经历过生死,如今更是日日见着生死,看多了自然能明白些道理,不会像年轻时没有文化没有本事还要老子第一、出人头地。一个人只要坦荡了,知足了,静下心来便能看到这世间的各种美,也能在任何一个岗位和领域里发光发热。虽然我没有富甲一方过,也没有贵不可言过,但仅从生命的质量来讲,我与你、与二哥不分伯仲。所以,不必可怜我或者我们,我们更多的是要尊重。”

    青山一番话讲得华正东有些羞愧,刚二也长久没有做声,倒是手机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刚大得意地说:“哈哈!青山说得好!那些个没有挨过饿没有见过血的人哪里知道人间最值得平安两字。”

    青山酒后驾驶电动车回家,身影在盏盏路灯间忽明忽暗地远去。华正东反复默念着:“山的那边 海的那边”。

    刚二突然自顾自说:“青山离婚了,他老婆嫌弃他没钱又不够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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