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一年最快乐的日子是春节。穿新衣,拿红包,吃一年四季难得吃到的肉菜,这些对于我来说,无所谓。说无所谓其实是有所谓的,因为贫穷,这些与我无缘。所以,于我而言,最快乐的是元宵。
那天下午,母亲就会用过年前蒸糕多出来的米粉,用温水搅拌了,做圆子。甜的豆沙和芝麻馅都不是我爱吃的,所以,母亲会做一些咸馅的。不识字的母亲形象感却特别好。她会搓出棉桃形的圆子。先是用相同的手法搓出一个圆子来,只是一头的米粉稍多一些,这多出来的一些就用大拇指和食指搓出尖头来,桃形就成了。用筷子的方头的棱在桃形的尖角处刻出四条印痕,一个棉桃就完成了。看花容易绣花难,我的拙手每次都失败。所以,只好给母亲打下手。等圆子在锅里熟了,母亲就会把棉桃一个一个用筷子插了,让我用竹篮拎着到自家田头沿着邻沟一个一个插进地里。抬眼望去,刚有春意的田野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干活”,心里就有点怵怵的。收工以后,站远处一看,还是挺壮观的,心中就能想象出秋天时满田棉花盛开的情景。等稍晚一些,就会在母亲的吩咐下将棉桃一个一个收回。这时,母亲就会再和些面粉,给我做各种面动物。面鸭、面鸡、面狗、面兔、面羊,无一例外的,这些动物都是扁圆的身体,用芦稷籽做的眼睛。等蒸熟了,又都无一例外的进了我的肚子。
太阳刚收起最后一抹光芒,孩子们的天地也就来了。家境好一点的,会有一个兔子灯。那是用竹篾做的架子,花花绿绿的彩纸做的皮肤,兔子的背上开了一个正方形的口子,在底下点上一支蜡烛,没有风的晚上,拉上一盏兔子灯在路上走,能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我家旁边有一个老头就是做兔子灯卖的。我们无数次看见他捡了人家丢弃的花圈,拆了它们,挑选漂亮齐整的彩纸做兔子灯。所以,我们周围的小孩子没有人拉兔子灯。只有不明真相的人才会买了他的兔子灯给孩子拉。我们最快乐的是甩火球。拿一根粗点的铅丝,在一端牢牢地裹上一团棉絮,在煤油里浸一浸,点上火,能燃烧很长一段时间。趁着它燃烧的当儿,胆子大的男孩子就拎着铅丝,在空中使劲地画圈。顿时,棉球呼呼作响,火光照亮了五丈之内的田野。伴着火光的是男孩子们兴奋的脸庞。胆子再大一点的,甩了几圈就会把棉球抛向空中,看它在空中像流星一样坠落。
这是单打独斗,最有气势的应该是照田财。说白了,照田财就是焚烧沟边的芦苇和杂草,当然是烧别人家的芦苇和杂草。经过一个冬天的北风的凌厉攻势,芦苇和杂草已经变得干燥无比,一丝水分也没有了。只要背着风,一根火柴就可以把他们点着。照田财多半是十来岁的孩子们干的事儿,要是年龄再大一点,大人们嘴上不说,心里不痛快:这么大的孩子也缺个爹娘管教。要是大人再去照田财,多半会引来一场战争。所以,你在天黑的时候,看见一群孩子在沟脚边围成一圈,多半是在用身体作墙阻挡北风,此刻他们正在点火。不消几分钟,一场火烧新野甚至火烧赤壁就会倾情上演。
那么有没有什么活动是老少皆宜的呢?有。那就是请邻沟三娘。这应该算是傩戏的一种,但是没有音乐。农人们不会制作精美的灯笼,也不会作灯谜,也不晓得什么元宵的传说,更没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情调,连这傩戏的名字也是土的。我也没有从别的地方听说邻沟三娘的事情,只好这样一写,以求方家。我的祖父,人称“三先生”,每年都是这场傩戏的组织者。
等孩子们的火球甩熄了,照田财也结束了,家里的锅碗都洗好了,大人小孩都在路上转圈圈了,就会有人提议去到三先生家里“请邻沟三娘”。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祖父已经因为一次意外耳聋了,但他看到这么多人来到便心领神会,从里屋拿出一个崭新的篾簸箕。大家一看,恍然大悟,“三先生”老早准备好了。取一根秤,将簸箕倒扣,从簸箕后端的两侧插入,用一块新毛巾扎在簸箕底上权当头巾,在簸箕后帮的正中央插一根筷子,将簸箕放入大藤匾,由四个青壮汉子抬着,一群人(小孩子除外)跟着,去往大田。听见两声炮仗响,知道是请来了邻沟三娘。果然不一会儿,汉子们抬着邻沟三娘回来了。祖父已经准备好了米盘,吃饭的桌子摆到后墙,像是舞台,桌子两侧摆好了条凳,像是观众席,桌子对面是没有条凳的,那是对邻沟三娘的不尊重。邻沟三娘请回来前,老人、女人、孩子、各色人等已安静地坐好。邻沟三娘从藤匾里请出来,筷子正好定在米盘里。请两位做事稳重的中年男子站于邻沟三娘两侧,一人执秤的一端。万事俱备,一场带着神秘色彩的相命术就开始上演了。
有人求福,话音刚落,邻沟三娘的筷子就会动起来,在米盘内画出一个图形,两位掌手就会报出图形的意义,求的人自行领会;有人求命,多半是家人前来,医院已经回头,此时邻沟三娘就会一动不动,大家就会轻叹一声:连邻沟三娘都没有办法,看来是阎王爷请吃饭,来人只好叹息着离去;有人求婚姻,邻沟三娘有时也会不动,但在大家的疑惑声里,她倒也会动起来作出一张图来,大家都会猜测:婚姻是有的,只是恐怕亲家要攀得远些;有人求失物,邻沟三娘照例画出一幅图来,这时,就会有观众抱怨求失物的人:求什么邻沟三娘,三先生会排卦,排个卦不就好了?也有人会说:邻沟三娘图都出来了,请三先生一看,不就好了?此时,祖父就会上去,看上一眼,告诉某人去何处寻找失物。倘若过了几天,找到了失物,那人自会登门感谢。祖父排卦、相宅基地、排八字、看日子,也是远近闻名的,也以此得了些钱财,不过他小时读了一些书,大字写得好,也因此清高得很,不屑于此。最有趣的一次,有人提议堂弟健来测测学业,看看能再上几年学。堂弟健那时成绩不太好,倒也直络,上去双手合十,对着邻沟三娘作了三个揖。邻沟三娘好长时间点了一下,又过了好长时间,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又点了一下,等到点了三下之后就再也不动了。屋子里安静极了,就想听见邻沟三娘的筷子点到米盘的清晰的声音,可就是没有了。突然,大家一齐爆出笑声:“上到小学毕业!”那时,堂弟已经三年级,点了三下,正好六年级,不就是小学毕业吗?但我是不相信的,那时已经普及义务教育,最少九年,怎么是小学毕业呢?后来堂弟虽然初中毕业,但是他所学的也真的是小学学业水平样子,那初中,倒真的是完成国家规定任务而已。等到个个想问的人都问完,月亮早已升到半天,照得大地一片通彻。
一个簸箕、一块毛巾、一根秤,怎么可以有思想,难道真的有通灵一说?我喜欢琢磨事情。关键应该是扶秤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和问的人都是一个生产队的,东邻西舍的住的,谁家的事不是掌握得明明白白的?等到动起来的时候,两个人一个主动一点,一个配合一点,自然就画出来了;而邻沟三娘不动,当然是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等到一想,观众还在等结果了,只好胡乱一来,反正是通灵,谁又能要求把图画得明明白白呢?所谓问问邻沟三娘,其实自己心中早已有了想法,不过求个安慰,求个定神。
元宵,其实是“元消”。第二天早上,即正月十六早上,要出外谋生的,就开始打点行装走向大江南北,从此,天各一方,家中无大事,要等到腊月中才回乡。所以,正月十五夜其实是一次狂欢夜,是临行前的壮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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