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小学、初中学生成绩的好坏,老师起主要作用。因为喜欢一位老师,愿意学习一门功课,因为厌恶一位老师而废弃一门功课。可能是缘于少年的逆反心理,爱屋及乌。在乡中学读初中的时候,我语文、历史、数学、英语、化学在班里拔尖,物理、地理课长期不及格,跟任课老师有很大关系。
教我初中语文的是孙老师,班主任,刚大学毕业,棱角分明的脸上闪烁着智慧的眸子,中山装穿在他身上,永远充满朝气。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带领我们抑扬顿挫的背诵古诗词。学习《变色龙》时,他让我们分别扮演不同角色,模仿不同的表情语气。那时我们寄宿在学校,晚自习时,他把苏轼的《前赤壁赋》、诸葛亮的《诫子书》、陆游的《钗头凤》等诗词抄到黑板上,带我们如痴如醉的背诵,课间教我们唱《北国之春》、《小二郎上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让我们感到生活充满奇妙的乐趣,美好的未来多么令人向往。下雪了,同学们回不了家,孙老师陪着我们讲笑话、谈理想。那时,我们从来不逃语文课,同学们发誓,长大后一定向孙老师一样,立志当一名人民教师,一名语文教师。
因为我们班里的一件事,孙老师调离了学校
那时候,我们家里分了承包地,可依然很苦,吃的棒子面饼子。我们用网兜盛好窝头,课间放到学校食堂蒸屉上,中午取来吃。买一个茶缸,在茶缸口上捆上长长的绳子,中午把茶缸扔进食堂的特大号的铁锅里,提一缸水喝。我们叫做溜锅水,虽然水熬得时间长,味道苦,但因为学生多,溜锅水也经常抢不上。这一天中午,我和班长黄士群两人抢溜锅水,茶缸扔进锅里,捞起一看,每人茶缸里捞上来一个死老鼠。
黄士群长得人高马大,又黑又壮,黄牙向外撅着,我们叫他“黄世仁”。捞死老鼠的事,在食堂经常发生,学生早就不满。他招呼一下,我们几个男生集合起来找司务长论理。司务长姓李,平时走路一颤一颤一抖一抖的,像得了什么怪病,说话结结巴巴,我们叫他李哆嗦。李哆嗦说:“好、好、好几百口学生喝、喝喝水,都是头一天夜里,提、提、提、提前把、把、把水放进锅里,有老鼠跑进锅里正、正、正常。再、再说,学校潜水泵被人偷走了,水都是从井里一桶、一桶、一桶打上来的,有水喝、喝就鸡巴不错了。”我们就模仿着他质问:“喝、喝、喝出病来怎么办,谁负责、责、责、责。”他急了:“我当司务长好、好、好几年了,就你们鸡巴玩意是、是、是、是刺头,爱喝不喝,滚个鸡巴去。”我们高喊:“李哆嗦骂人,打他。”学生一拥而上,黄士群摸起旁边的勺子砸在李哆嗦头上,鲜血从李哆嗦头上淌了下来。
学校要开除黄士群,并给我们几个学生处分。孙老师找到校长论理,说学校早该采取措施,满足学生喝水的需要,司务长克扣教师学生的伙食补贴,不应处理学生。校长却认为孙老师袒护包庇纵容学生闹事,孙老师便去找教委反映去了。最后,我们没被开除,也没受处分,李哆嗦调离了学校,去了乡政府工作。孙老师被调到了县城一中,仍然教语文。
物理老师姓杜,叫杜长青,不过头顶就剩了几根蓬松的头发,衣服上能看到油渍和头屑,眼睛好像永远睁不开的样子。他很少在黑板上讲,只是抱着书本,哼哈嗯啊地拖着长音念着内容,在课桌间走来走去。他声音没有高低顿挫,眼睛咪咪着,像唐僧念紧箍咒,我们听不懂,有些头晕,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下课铃响起来了,我们睡醒了,他卷起书本摇摇晃晃的走了。我们怀疑,他可能跟学生或者校长或者学校有深仇大恨,否则,什么水平,简直教师中的渣子,幸亏我们与他没有发生什么矛盾,否则,真想踹他几脚。他对我们的影响很深,直到高中,我们初中的大部分同学物理短腿,文理分科时只好上了文科。我从初二就放弃了听物理课,专心致志的看小说。
五
女生永远都是男生宿舍的话题。我们乡中学的教室就是几排瓦房,宿舍对着教室,冬天宿舍没有炉子,我们夜里偷偷跑到附近的窑厂,抱来几个草苫子铺到水泥地面上,暖和了许多。
晚自习结束了,冬夜长睡不着,我们便讨论女生谁身材好,谁模样好,谁招人喜欢。黄士群说:“宁静烫的短发真美,人家那脸白白净净的,小胸脯一挺,别有风味。要是能找个这样的媳妇,啧啧。”同学们笑起来。
班里的学习委员皮自强,脑子反应快,却爱好给别人取外号,老师学生的外号都是他取的。别人也给他取外号叫“二皮脸”。皮自强说:“黄世仁,你真黄。怪不得你整天换座位,调到宁静的后边,闹了半天,你愿意闻人家的味儿,存心不良。”
黄士群说:“二皮脸,我知道你喜欢谁,大黑驴!”
大家笑得像炸了锅,大黑驴是我们班一个女生的外号,长得又壮又黑,脸比较长,是我们班的副班长,特别认真,晚自习的时候,谁的作业没交上来,她会站在讲台上念谁的名字。
黄士群又说皮自强:“不喜欢大黑驴,肯定喜欢黄歪头。算了,你连毛没发育全,知道个球”大家又是一阵笑声。黄歪头叫黄菊花,是从东北迁回来的,小矮个,头发一九分,怪怪的,看上去头像歪的,性格特别欢,活宝的样子。
皮自强说:“黄世仁,我没长毛,你鸡巴长毛了?你长得熊样,大黑驴最适合你了。刘鑫,你说说,咱班里女生有长得俊的吗?我怎么看都歪瓜裂枣的”
大家一片笑。我说:“我看人家林晓晴头发每天弄得像狗舔过似的,气质好,嗓子细细的。长得苗条白净,。”
黄士群说:“刘鑫喜欢狗舔过的。不过,团支部会上林晓晴说你表现积极,推荐你入团,说咱班里炉子烧的煤球,大都是刘鑫搬进教室的。你和林晓晴什么关系?”
皮自强说:“刘鑫的座位离炉子最近,搬煤球自己图暖和。人家林晓晴是个冷美人,哪里看得上刘鑫这个大瘊子,咱班里她看得上谁呀。不过,林晓晴读起英语来,就像含着糖,嗓音又细又甜。”
皮自强捏住鼻子模仿林晓晴读英语:“long long ago,their lived a king…”
从此,林晓晴在男生中有了外号,英文的,叫“long long ago”
黄士群嘴里好像在吃东西,我问他吃什么呢。黄士群哼了一声:“在被窝里抓了个跳蚤,咬了好几个包,我放嘴里把跳蚤咬死了”
那天我们睡得很晚,我梦到了兰菊,想问数学题,兰菊怎么也不理我。
第二天,我们宿舍好几个人尿了床。
六
学校食堂中午的炒菜一毛一份,我们班里只有赵坤涛一位同学买得起,有同学们半开玩笑说,他爸爸好像在政府工作,配着枪。回村前先放一枪,很威武,像胡汉三。他母亲是老师,一家双职工。中午他用饭盒买来菜后,我们就凑着近乎围过去,呷一口,油的香和菜的鲜到现在令人难忘。赵坤涛的幸福着实让同学们羡慕,好多同学的理想,就是长大了要找吃商品粮的工作,当个国家干部。
我一周的伙食费,就是半布袋玉米面饼子、一罐头瓶咸菜和奶奶装在我兜里的两毛钱,两毛钱基本舍不得花,咸菜不够,蹭同学的。初中三年基本没吃过炒菜,很少喝上热水。可能营养不良,上课时经常头晕,长得又黑又矮。奶奶告诉我,村头一棵好几抱粗的大椿树,很灵。我便按着奶奶教的,夜里来到大椿树下,抱着椿树念道:椿树王,椿树王,你快长粗,我快长长,你长粗了做材料,我长长了穿衣裳。每次连念三遍,连去了三夜,不过怎么也不见长高。
那天宿舍的夜里,皮自强说我大瘊子,我自卑了好长时间。别的同学脸上干干净净的,可我偏偏长了一块痣,再加上黑瘦瘦的,和赵坤涛比,不如人家白,不如人家有气质,家里条件差,未来娶媳妇找工作还有什么指望,只有刻苦学习一条路。
这天正上课,我的堂哥刘志林找到班里,把我喊出去,告诉我说奶奶死了,让我赶紧回家。
怎么可能呢?我奶奶身体很壮,每周礼拜六礼拜天,我和四个弟弟便随着奶奶、妈妈,老老少少六口人架起牛车,牵着牛,扛着铁锨,吆喝着、打闹着到村西的坑里拉土垫宅子,牛拉着一车土爬坡很吃力,我便赶着牛,奶奶和妈妈在拉车两边用力推。小弟弟撒着欢儿,跟在车后跑。奶奶说:“早点把宅子点好,给刘鑫娶媳妇,生一个重孙子,我们家四代同堂。”二腚眼因为生产队解散,不再当生产队长了,经常和一群老头站大街磕牙拉呱。见奶奶带领我们一家拉土,便笑着说奶奶是佘老太君,领着一群老老小小。奶奶赶着牛车,挥着鞭子,自豪的笑着说:“我这个佘老太君,不只拉土垫宅子娶孙媳妇,还要带着七郎八虎闯幽州,打天下哩。”不过,礼拜六日经常下雨,奶奶指着我们的鼻子笑着说:“寻思放学了,让你们帮忙干活哩,谁知老天爷也心疼你们。不干了,奶奶烙大饼给你们吃。”
奶奶经常拉起家常,爷爷有病死得早,年轻时生了个女儿,日本鬼子半夜里杀进村来,奶奶裹起孩子便跑,谁知孩子被捂死了。后来有了父亲,爷爷又不幸得病死了。奶奶拉拔着父亲长大成家,又操心我们的吃穿,一生满是坎坷和痛苦。
我哭着问堂哥,奶奶怎么死的? 堂哥告诉我,奶奶熏死了。我知道,家里孩子多,筹备盖房子,一家人正忙乎拓砖坯,烧窑制砖,这样比买砖省不少钱。刘志林告诉我,家里烧砖窑,赶上下雨,奶奶爬到窑顶上盖塑料布,被烟熏死了。
不知怎么回的家,家里窄窄的院子已搭起灵堂,奶奶全身被蒙着布躺在北屋,已经没了声息,我哭喊着;奶奶……奶奶,一头扑在奶奶遗体前。
七
生与死那么近,又那么遥远。奶奶怎么不说话了?奶奶去哪里了?失去奶奶,失去一个亲人,难道就这么简单?
第一次面对死亡,我感觉到人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唯有无尽的悲伤和感慨。感谢孔子,他老人家说: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一个人去世了,按习俗礼仪安排祭奠程序,给活人表达悲伤的机会和场合,两千五百年前的孔老夫子想得多么周到。
按照习俗,奶奶的遗体停灵三天,儿孙晚辈要光着脚丫板痛哭着,先后九次去村土地庙报庙,习俗上讲,人死了,子女要告知土地庙,要跟亲戚报丧,要披麻戴孝守灵,见到亲戚邻里吊孝要磕头行礼,还要请吹鼓班为亡灵唱戏,第二天夜里要去招幡请魂,第三天入殓,打幡摔盆出殡。天有点热,但不论男女,都要穿上白色的孝服,折腾下来一家人早累得不行了,我的几个弟弟年龄小,在灵堂前跪着祭奠,时间一长竟跪在地上睡着了。
爷爷死得早,奶奶拉扯着爸爸生活,因为老宅分配,与爷爷的大哥闹过别扭,奶奶说,大哥欺负孤儿寡母,把老宅骗走了,连一双筷子也没有留下,两家关系一直不好。现在奶奶死了,村里张罗丧事的大辈叫老黑子,便劝我父亲,说:“人已经不在了,去跟大伯家磕头说一声,不失礼节,也拉近了关系。”父亲不去,说:“这么多年苦和难都过来了,大伯没管过,现在家里老人不在了,他做大伯的难道真不知道吗?来不来无所谓。”老黑子便劝说父亲:“过去的就过去了,要向前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再怎么着也是亲兄弟,别让外人看笑话。”母亲也劝说着拉着父亲去了。不过,父亲的大伯最终没有来家里吊孝。
奶奶出殡的那天,老黑子喝了些酒,在街上高声骂道:“咱村里有的人家是西瓜皮擦腚——活腻歪了,不识好歹,不通人性,不识抬举。孝子跟你磕头,你他娘逼的,拉粑粑橛子不铲——摆什么臭架子,你家里难道就没有红白喜事?不是人揍的!”
出殡后在回家的路上,堂哥刘志林跟我说,阴历十八,正好是下一个礼拜天,他要结婚了,来喝喜酒吧,顺便帮忙照应一下来的亲戚。我答应了。
他悄悄地又说,奶奶的坟地风水特别好,挖坟地时挖出很多蛇,用背筐背出去好多,他亲眼见的。
我反问道,如果风水好,我奶奶怎么还被熏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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