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黑小的时候,刚被抱回爷爷家里,胖嘟嘟圆滚滚毛茸茸,一脸懵懂但不甚怕人。
那天我刚好在家,看爷爷两手扣着小黑腋窝,拎到灶前。对着灶,爷爷提着小黑的两只“手”,一面弯腰带着小黑“作揖”,一面念念有词“小黑,这是灶王爷吼,灶王爷这是小黑,从今天开始就在我们屋头了,拜了你,你还是要保佑她不生病痛,健健康康,跟牲畜和和睦睦吼”。接着爷爷转身把小黑安置到灶前墙根的草堆上,那里卧着一只猫。爷爷按着狗头,让小黑对猫作揖,并说“猫儿,这是小黑,我们自己屋头的吼,都是一家人,你好生跟她相处,你们一堆睡吼。”又对着狗说“小黑,这是猫儿哈,这哈就认到了,以后都是朋友,和和睦睦的,现在嘛她照看你,你长大了又照看她吼,就这样子,好!我走了。”爷爷把小黑放到猫肚子上,猫猛地抽了一下,然而没有跳起来。
猫抬着脑袋,睁圆了眼睛,盯着突如其来的,蜷在自己肚子上的黑东西。黑东西也抬着脑袋,睁圆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毛茸茸,但却不同色的,还盯着自己的家伙。两个迷惑的脑袋僵持了几秒,猫往前探了探,伸出鼻子,快靠近了又立马缩回。狗眼看着猫脸突然近了,梗着脖子假装不怕又根本不敢动一动,如此反复两三次。一猫一狗傻看了对方很久,仿佛时间静止,而两只鼻子矜持而惶恐地互相试探,终于在几次微颤之后,亲切接触。接下来猫放下头照先前那样,眯起了眼睛。狗挪了挪身子,靠着柔软的猫肚子,扒出一块舒服的位置,也眯了起来。
爷爷走出门去,留下两个呆住的小东西,还有个呆住的我。一只鸡摇摇摆摆走进来,伸了脖子偏了头,看一眼猫和狗,然后走了一圈又出去了。我坐在旁边,感到是“不和谐”因子,于是也出去了。
(二)
再回老家,小黑已经是大狗了。然而不枉我总抱着她不放手,居然还认得并且对我很亲近。
小黑 小黑她太文静太温柔,几乎不曾听见她像一只狗一样地叫,连那种鼻子里出来的哼哼也不见有一声。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以为她是哑巴。她对人的亲近是全写在脸上的。
抬着脸,露着一截圆圆的舌头,耳朵立起来,一双大眼睛望着你,眨一下,还是望着你。你伸出手去,她就眯一点眼睛,头抬得更高些,等待被抚摸。你拍一拍她脑袋,她就偏偏头,要顺势去蹭一蹭你的手腕。你站直了不看她,她就又巴巴望着你,不见你的动静,就迈着小步,朝你挪一挪。爪子踩在地上轻轻发出一点沙沙声。
你随便坐在哪儿,翘起一只腿,小黑就过来了。她就倚着你悬着的脚坐下,把下巴放在脚背上。你轻轻蹬她,她就眯着眼睛抬着下巴。过一阵子,她换一边位置再照样坐下,意思是让你给她蹭一蹭另一边。有时候不拿下巴来,而是偏了身子倒向你,又或者把肚子放在你的脚背上。具体怎么办,大约取决于她想让你按摩什么地方。
一开始我没懂这个意思,她靠过来我怕脚尖硌着她,就放下脚。她倒又巴巴望着你,默默地,也不站起来,就坐着挪一挪拿头拱一拱你放下的脚。我又原样抬起来,她满意了,眯着眼睛把下巴放上去。后来我就故意逗她,故意把脚从左边转到右边又转回左边。小黑就不厌其烦的从左边挪到右边又挪回左边。
爷爷奶奶搬东西,有时不小心撞到小黑,或者碰了脑门,或者压了尾巴,或者踩了脚。这时候小黑才会发出一点点细碎的哼声。若见我在一旁,就又睁圆了眼睛,张着两只耳朵,抬着脸冲着你,迈着小步子走到你跟前。你伸手摸一摸,说“好好好,撞着了,摸一摸”,然后她就很开心,眼神就不可怜了,满足地转身玩儿自己的了。
(三)
小黑很快就当妈妈了。那次我回家的时候,爷爷告诉我,小黑生了,三只黑狗,都死了。我第一次遇见狗狗生了死胎这种事。我问爷爷,什么时候?埋了么?爷爷说“就今天早上生的,生下来就是死的,肯定是前几天跟其他狗打捶(打架),整到她了。没有埋,她还守到的,等她不晓得的时候再埋。”
我去看小黑,黑黑的屋子的一角,小黑低着头坐在那里。旁边是三只小狗,准确的说已经不是狗了,甚至不曾是狗过。我第一次看见死掉的“婴儿”。湿答答的,软绵绵的,小小的,横陈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小黑还仍旧会去舔一舔自己孩子的毛。那小小的一团就随着小黑舌头的触碰,被动地抖一抖。我一进去,小黑就抬起眼睛看过来,看见是我,就又低下眼皮,看着自己的孩子。我轻轻唤她一声,她没看我,只是放在地上的尾巴,有气无力地摆了两下。
下午太阳照着大半个院子的时候,我去寻小黑。死掉的小狗被爷爷趁她不注意,偷偷埋了。小黑就不再守在屋里的角落了。我在一堆干草上找见她,她也正看见我,精神了很多。我往前走了两步正要叫她,突然瞥见她身旁一团黑茸茸的小东西。那是一只狗宝宝,活的!我那时才知道生命是什么。是温热,是柔软,那是单靠眼睛就能摸到的触感。是看上去就能知道那一根根细软的绒毛是怎样隔着嫩而薄的皮肉,往手心里散出暖来。是看上去就能知道那湿亮的小鼻子是怎样均匀地向你手心喷出热气的。那同样闭着的眼皮是如何紧张的颤抖,小爪子是如何试探地往前抓挠…我眼里的高兴和小黑眼里的,大约一致了。
然而小黑还是会去之前的小屋里呆一呆,在那仍旧有些湿答答的地面闻一闻,然后趴在旁边,静静呆一会儿。
小小黑小时候(四)
小黑的第一个宝宝,小小黑也长大了以后,小黑就又生了。在除夕夜,生了两只,跟小小黑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一只黑一只黄。爷爷奶奶觉得不能养那么多只狗在家里,于是等小狗断奶,就送人了。小黑为此也没有表示什么。
小黑的头两次生产,都是我难得回老家的时候。小黑可能也习惯了,从来都很宽容我摆弄她的宝宝。但小黑的娃好像都很烦我,总是躲着不给摸。小小黑长大以后绝不给人摸到的机会,只是很久很久以后勉为其难会给我碰一碰脑袋。
除夕和初一 除夕和初一我不在家的时候,小黑又生了第三胎。爸爸发信息告诉我,说“小黑把狗狗生在晒谷子的席子上了,爷爷给它拎着放去外面草堆上,小黑看爷爷拿她的狗狗,以为又要给她丢了,就流眼泪,哼哼唧唧,一路跟着爷爷跑,一路抬脚想拖爷爷,后来看到爷爷给她放草堆上的,就没事了,又高兴了。”
这一窝狗崽子,长起来的只有小灰。另外一只送了人,还有一只,听说是小黑奶不够,自己叼出去不知道放哪儿了。
小灰和他大姐小小黑,都有一模一样的习惯,不给人摸,喜欢拿嘴啃小黑。并且任何时候看见你摸小黑,他们就过来皮,跟你闹,拿嘴也啃你。是啃,不是咬,大约用的是门牙和牙龈。只给你一手口水,而不给你一道红印儿。
小小黑从小到大,都长得像男孩儿,全家都当她是他。直到有一天“他”也怀了宝宝。于是我明白,难辨雌雄的不仅是兔,狗也有不让须眉的…
小小黑和小灰长得比小黑有力气也更年轻,但母亲面前还是小孩子样子。不敢跟小黑抢吃的,忍不住走过去了,小黑喉咙里低低呜一声,撒腿就跑了,远远看着。但又总粘着小黑,啃脖子,啃脸,或者非要含住小黑一直后腿给她提起来…有别家的狗跑来我家门前的时候,小黑就领着自己的娃,气势汹汹冲出去保卫领地。打了胜仗,再悠悠闲闲地一起回来。久而久之,我再也没有在我家门口,看见过任何一只不认得的狗。
所以那只灰白色长毛大狗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那肯定是“一家人”。小黑领着小灰,高高兴兴地去了,三只狗亲切地互相闻来闻去,头蹭在一起。小黑生的每只狗,比如小小黑和后来的除夕初一,都长的和小黑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有小灰,长毛,居然还是灰白色的!我看见那只不认识的灰白色长毛大狗的时候,我就知道,小灰他爹来了。
小小黑,小黑 小黑和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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