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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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瘸子是个老光棍，小时候得过一场小儿麻痹，左腿细得像麻杆，勉强能走路，一摇一摆，一捅就倒。

瘸子爹妈死得早，跟着他哥过。他侄子结婚后，把瘸子赶回老屋一个人单过。

瘸子算是半个艺人。老早，跟着戏班子学过唱戏，会拉二胡，会吹唢呐，会敲鼓，还会唱几嗓子小调。也曾有姑娘喜欢过他，但瘸子家里太穷，人长得瘦小，姑娘的爹妈看不上他，掐巴着姑娘嫁了人。戏班子散了，瘸子跟着民间班子混。谁家有红白喜事，瘸子凑过去，吹上几曲，敲上一段，完了，领块刀头肉，拎点菜底子回家。

瘸子住的是两间小土屋，又低又矮又黑，歪楞楞在风中站着，跟瘸子的站姿一样，摇摇欲坠。瘸子的房临街，连个院子都没有。一条大黑狗经常遛达到瘸子家，往瘸子跟前一蹲，看着瘸子从布兜子里掏出一块肉放桌上，大黑狗舔舔嘴，"吭叽”一声。又看着瘸子从布兜子里往外掏，有时是几块鸡骨头，有时是几块猪脚，还有时是几片肥肉。大黑狗再“吭叽”一声，舔舔嘴唇，尾巴扑棱扑棱摇，两只前脚在地上焦急地来回刨。

瘸子嘴里哼着小曲，得意地斜大黑狗一眼，悠哉悠哉啃着骨头，啃完了，往大黑狗面前一抛，大黑狗“嗖”立起前脚，一下子叼住，趴地上“嘎嘣嘣”嚼起来。

吃完骨头，大黑狗自己跑到门口的脸盆旁边，伸出舌头“哗啦哗啦”舔盆里的水，喝完水，大摇大摆走了。

望着黑狗的背影，瘸子骂道:"这狗日的，这两步走，跟它主子一个样儿。"

黑狗是瘸子对门的大队书记家养的。

大队书记五十多岁，四方大脸总是红光满面，胖墩墩的身子，魁梧壮实。大队书记走路稳稳当当，不慌不忙，很有派头。大黑狗走在他旁边，也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威风凛凛的。真是啥样人养啥样狗。

瘸子出门，碰见大队书记，瘸子紧赶几步，凑到跟前，从口袋里摸出烟，揉得皱巴巴一团，挑出一支还算直点的，递到大队书记跟前:“他叔，我的低保……”

大队书记接过烟，瞧瞧，闻闻，塞回瘸子手里，朗声道:"放心，有你的份！”

②

瘸子好些天没有出去吹曲赚钱了，手里头紧巴巴。他正躺在小床上琢磨，改天把他低保户的钱领出来花花。就听门吱呀一声，接着有人喊:“叔，在家不？”

瘸子忙起身，就见一个人影进了屋。

“二小子，你咋来了？”

二小子是瘸子的侄儿，从小歪脖淘气净干坏事，长大送进部队当了几年兵。

二小子从怀里掏出两瓶酒给瘸子放在床头，凑进瘸子耳朵:“叔，大队要换届选举了，你知道不？”

“知道哇。那谁，对门你叫叔吧，干这些年了，干的好好的。还选他呗。”瘸子把酒拎到怀里，晃晃，仔细看酒的成色。

“这是好酒。”二小子又往前凑凑:“叔，你可不能再投他。他干多少坏事，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不选他选谁，难不成选你？”

二小子脸上笑嘻嘻，掏出烟给瘸子点上。

“叔，我就是要跟他争这个大队书记呐。”

瘸子吃惊地看看二小子:"嗬，出息了你。”

“叔，我这不是想请你帮帮我，拉点票。你人缘不赖，口才好，能说，好多人能说上话儿。”二小子目光炯炯盯住瘸子。

瘸子吐出口烟:“不好办呐。”

二小子又掏出两盒烟，塞进床边:“叔，一票二十块钱。你给我拉一票，我再单给你五块钱。”

瘸子不吭声。

“叔，只要我能当上村干部，少不了你好处。我是你亲侄子，等你老了，还不是我给你养老送终！”

瘸子心里一动。这孤零零的日子，过得像在水里头扑腾，真怕哪一天扑腾不动了，就溺死在里头。死了，也没人知道，得烂了，臭了，才会让人发现，让人嫌弃。

凄惶啊！

瘸子把烟猛吸一口，烟头往墙上一捻，说:"我不要你钱。说好了，给我养老送终！另外，我那两亩地也是你的！”

“好的！叔，好的！”二小子连连点头。

③

瘸子忙碌起来。

揣着二小子给他的票子，走东家串西家，瘸腿也利索不少。他奔着自己晚年的幸福，一家一户游说，唾沫横飞。塞出一份钱，就多处一份希望。

瘸子又串了五、六户，回家时，门前站个人，是大队书记，旁边跟着大黑狗。

看见瘸子回来，大黑狗摇摇尾巴围着他转，闻他的手。

“书记，您咋在这，屋里坐去。”说着，瘸子去开门。

“不用了。”书记的声音还是朗朗的:“听说，你这段时间挺忙？”

瘸子走了很多路，出汗了，这汗一落，后背凉嗖嗖。他小心赔着笑:“不忙。”

天色暗下去。大黑狗的眼里发出幽幽绿光，看得瘸子心里发毛。

“不忙好。别白忙一场。”大队书记的声音被风吹得变了形:"晚上睡觉好好想想。”

大队书记迈着方步稳稳当当走了。

大黑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也稳稳当当走了。

瘸子一晚上没睡好。

选举时很多，却不乱。瘸子看见参加选举的人被指挥着排成队，投票箱在桌子上放着，桌子旁站着大队书记的儿子，他面前摆两摞五十块钱的票子。选举的人依次走过去，拿过选票，画圈，领了五十块钱，高高兴兴走了。

瘸子满头是汗，轮到他，他机械扡接过选票，哆哆嗦嗦圈上圈，圈画得一点都不圆，像长满刺。大队书记的儿子狠狠看着他。瘸子垂下头，一拐一拐走了。

选举结果出来了，大队书记连任。不过不叫大队书记了，改叫"村主任”。

瘸子心里绝望地叫了一声:完啦。

瘸子再出门时，大队媳妇隔着马路“呸呸”吐口水，要么狠狠泼一盆水，要冲走什么脏东西似的。

④

邻庄又有结婚的，得了信，瘸子跟着班子去吹了一天。瘸子的心事被一曲曲喜庆的走了，他又高高兴兴跟人说笑起来。

这户人家很大方，临走给瘸子拿了一大块刀头肉，肥亮亮，油汪汪，还给他拎了一整只鸡。

瘸子哼着小调回到家。

大黑狗似乎闻到肉香，悄悄跟进了瘸子屋。

瘸子回头关门，发现大黑狗，一边往外撵，一边说:"你这傻狗，你主子对我意见大了，你咋还往这跑？小心你主子打你。”

人闹矛盾，狗不知道啊，“滋溜”一扭身，进了屋里。

瘸子忙追进屋里撵狗，狗不愿意走，瘸子在后面使劲往外推，狗头挤到门上，“刚叽刚叽”叫起来。

大队书记家门道里坐了一群人。书记媳妇说:“黑狗又去瘸子家了，他不会打狗吧？”

“他敢！敢打狗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一个小青年一脸横气地说。

“等等，看他咋着。”书记儿子说。

突然听见狗“刚叽刚叽”叫，大队书记媳妇儿一蹦蹦到瘸子门口，"瘸子！你打狗！”

她正喊着，后面一群人也跑过来。

“你，你个老无赖！我家狗招惹你啦？你这个百事不成的下贱东西，你是不是看我家狗是母狗，你欺负它哪！”

“啊？瘸子日狗啦！”有人在后面喊。

“这老东西，还干这事。一看就不是个好鸟！”

“打，打他，打完再报警！”有人喊，有人跑去打电话。

瘸子因强奸罪被判刑一年六个月。

⑤

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十六岁。我满十八岁那年，瘸子被放出来。

瘸子一拐一拐进了自家，开门，进屋，关门。

大黑狗看见瘸子回来，忘记了平时稳稳当当的步子，它急切地摇着尾巴，颠颠跑到瘸子家，却被关在门外。

大黑狗蹲坐在瘸子门前，吗咽着，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