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刚嫁过来那些日子,父亲可勤快啦。那时候我们家地里种麦子和玉米,有时候也种点谷子。我们不种高粱,也不种黍子,当然,更不愿种蔬菜,比如白菜,茄子,大椒,豆角,西红柿等等。我们侍弄不好蔬菜,只能种庄稼。从种到收,父亲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还是春天的时候,父亲一大早就扛着锄,去麦田里锄麦子。太阳出来了,一开始是红彤彤的,不大会儿就光芒四射了。阳光炽热起来,田野生机盎然。各自生物按捺不住了,都在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展示自己。向阳处的草长得尤其旺盛,被晒得更加油亮。春天的阳光无论多么炽热,都不会把植物的身体烤坏。珍珠河里的水携带着凉意,似乎早已认定了自己的归宿,昼夜不停地向西向北流去。再过一个多月,也就是夏天到来时,孩子们就可以到珍珠河洗澡了。
我们家里的地不多,父亲用几个早上再加一个上午就能锄完。很多人没有见过父亲锄地,他们看见父亲会左右使锄,感到非常吃惊。他们专注地看着,父亲仿佛在展示自己的锄地技艺,左右开弓,一会儿锄在父亲身体的左侧,一会儿锄在父亲身体的右侧。有人朝父亲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锄在父亲手里,好像会变魔术一样。父亲说,其实,锄地左右开弓并不难,关键你要有意识地轮换着用两种姿势,一种姿势累了,就改换另一种姿势。用不多长时间,就能左右开弓了。不过没有人会这样做,他们不需要两种姿势锄地,有一种姿势就足够了。
知悦在井边玩耍,哥哥知慧在喊她,让她离井口远点。知悦不听,仍然在那里玩,还把脑袋探到井口,往井里面看。哥哥听母亲说,那口井是口邪井,曾经淹死过孩子。所以看见妹妹在井边玩耍,就提醒妹妹离井远点。 我问过母亲,那口井是邪井吗?母亲点点头,说是邪井,千万要离它远点。这时候,哥哥着急了,想跑过来把知悦拉开。知悦抬头看了看哥哥,还冲哥哥笑了一下。知悦说,井里面有个人影。哥哥说,那个影子就是你自己。知悦说,我的影子怎么会在井里?哥哥说,你的影子掉进井里了。
哥哥和知悦说话的功夫,知悦突然喊了一声,维乾叔!就见从场院东边慢吞吞走过来一个人。看见是维乾叔后,我们都喊他。维乾叔朝我们笑笑说,听见啦。我们虽然喊维乾叔,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维乾叔身上有股不好闻的味道,让我们避之不及。如果是维和叔,我们就会扯住他的手,摸他的衣兜,看他衣兜里有没有好吃的。我们都知道,维和叔喜欢孩子,我们小的时候,维和叔经常抱我们,让我们站在他阔大的手掌心里,然后一只手把我们举起来。有时候举得老高,能够到房檐下的燕窝。站在维和叔的手心里,我们尽管害怕,战战兢兢,吓得一动不敢动,但还是喜欢让维和叔这样举起我们。现在,他举不动我们了。这时候,父亲看见维乾叔后,停下锄,和维乾叔说话。他们在说什么,我们没有听清。
维乾叔一直打着光棍。家族里的所有男丁都娶上媳妇了,维乾叔还打着光棍。五八年,我们这个村庄只剩下老年人和孩子了,其他青壮年都去五十里外一个叫王屋的地方修建水库了。他们带着生活用品,吃住在工地。维乾叔和维和叔都去了,以往村里也出劳力,比如修渠,修公路,但从未动用过这么多人。鹿茸和皮张换来酒、盐、肥皂、糖和茶等东西,然后再回到山上。但这次他们下山却是彻底离开大山了。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叫布苏,帕日格告诉我,布苏是个大城镇,靠着山,山下建了很多白墙红顶的房子,那就是他们定居的住所。山脚下还有一排鹿圈,用铁丝网拦起,驯鹿从此将被圈养起来。
春天,村子里响起有节奏的梆梆声,那是挑担子的人敲的梆子声音,梆梆,梆梆。担子一头系一个白色柳条筐,里面盛的是豆腐。母亲听见了,挖了半瓢黄豆粒,能换回四斤豆腐。我的眼睛会瞎的;我的驯鹿没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们蹲进“监狱”。听不到那流水一样的鹿铃声,我一定会耳聋的;我的腿脚习惯了坑坑洼洼的山路,如果让我每天走在城镇平坦的小路上,它们一定会疲软得再也负载不起我的身躯,使我成为一个瘫子;我一直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如果让我去闻布苏的汽车放出的那些“臭屁”,我一定就不会喘气了。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
两年前,达吉亚娜召集乌力楞的人,让大家对下山做出表决。她发给每人一块白色的裁成方形的桦树皮,同意的就把它放到妮浩遗留下来的神鼓上。神鼓很快就被桦树皮覆盖了,好像老天对着它下了场鹅毛大雪。我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不过我不像其他人一样走向神鼓,而是火塘,我把桦树皮投到那里了。它很快就在金色的燃烧中化为灰烬。我走出希楞柱的时候,听见了达吉亚娜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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