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喧哗年代,你要找到让自己心安的方式

作者: 陪你读书_ | 来源:发表于2018-01-22 10:31 被阅读241次

    我曾在藏区工作过三年,当水电兵,在西藏羊卓雍湖建造水电站。一座世界最高的水电站,一支挑战极限的铁军,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西藏最闻名的事情之一,吸引来无数记者,留下连篇累牍的文字和影像资料。

    前些天,我偶然从中央电视台看到一部建羊卓雍湖电站的记录片,镜头从拉萨乘车来到山南浪卡子县,登上5030米的岗巴拉山巅,逶迤的雅鲁藏布江像一条银色的飘带,沉入谷底;湛蓝的羊卓雍湖波澜壮阔,像从大海深处绝尘而来,盛着团团白云。

    这些都是我熟悉又思念的地方和景色,我突然潸然泪下。时光是不会流走的,时光都留在我们心中,像我们的足印都留在大地上一样。

    随着镜头的切换,我心底浮现出一抹抹生动的场景,一个个亲切的身影。其中,索拉的身影是那么之大,之明亮,那么之令我心仪又心酸。

    索拉是1992年入伍的一名藏族战士,我于1993年夏天认识他。那天我陪中央电视台两位记者下部队采访,深夜方返回机关,途中,大雪骤然纷飞,一下白了黑暗的岗巴拉。

    记者为夏天落雪惊喜不已,司机却苦不堪言,因为他出门时忘记带防滑链了。

    炎炎夏日,谁又能想起带防滑链?可山高地滑,道路崎岖,没有防滑链,车子如履薄冰,每一个弯道、每一个陡坡都暗藏险恶,时刻准备嘲笑记者的无知无畏。

    我听见了司机悸动的心跳,听见了车轮受难的呻吟。经过一次车轮打滑的警告后——右前轮离悬崖只剩一步之遥!

    我又看见了记者魂飞魄散的败相,他们刚才一直在啊啊地欢声笑语,现在噤若寒蝉,在索索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生死。战斗打响后,新兵心里总是过多地塞满生死。

    日产巡洋舰本是翻山越岭的一把好手,现在被一场雪浇成落汤鸡,又扇了一巴掌,神气丧尽,只能畏畏缩缩地匍匐。做筋做骨开出数里,司机已经汗流浃背,心里长出毛。他停下车,提议我们都下车,朝轮胎撒尿——不是融雪,是祈神求助。我们照做,正好四人,一人对付一轮。

    恐惧让人变得荒唐,亦鬼亦神。灵验的,顺当地拐过一个大弯,忽见山肚里含着一口亮光。如见救星,司机连忙岔道,向着亮光去。一间石砌小屋,一张惶惑的笑脸,走进被白雪衬暗的车灯里,令我们倍感亲切。

    我就这样认识了索拉,他一个人掌管着山上4号变电站。这里海拔4537米,缺氧使记者的防风打火机变成一块废铁。

    那天晚上,索拉为我们忙碌了近一个小时,总算给四只车轮用铁丝各穿上一只麻袋,这样便有一定的防滑性。他羞赧诚恳的笑脸和默默劳作的样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以后,我曾几次顺便去看过他,由于他不会说汉话,我们无法交流。但眼睛足够让我了解他,一台昼夜鼓噪不止的发电机,一部熊猫牌全波段收音机,陪伴他度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他喜欢笑,张嘴动手,脸上总是堆着满满的笑。可我老觉得他似乎并不会笑,不论为什么,干什么,总是那么一个笑容,绽着羞涩和诚恳。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对着收音机里的人发笑的缘故吧,面对活脱脱的人,他是不适应的。

    如果说发电机是他的工作,收音机则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是战友,是老师,是愿望,是生活。

    所有藏族兵入伍后最大的愿望是学会说汉话,索拉也是,不同的是,他只能靠收音机帮他达成这一美好的愿望。最好的收音机也不能跟一个汉族战友比,但他没有战友,这里编制只有一个人。

    所以,他学汉话的进程比其他藏族兵要难得艰巨又缓慢。这年冬天,我出藏休假前去见过他一次,他依然无法与我交流,依依呀呀的声音听了使我有些难受。

    当时我也许是可以说服相关领导给他调个岗位的——这么孤苦的工作应该实行轮岗——这样,他的日子不会被无尽的寂寞拉长,学汉话的道路也不会如此漫长。我虽然想到,却没有去做,我的难受正是因此而生。

    休假两个月,又去北京学习半年,当我再见到索拉时,已是次年秋天。最漫长的路都有尽头,这回,他嘴里发出的不再是依呀声,而是全然一新的藏族普通话,比我想象的要流畅得多。

    但攀谈起来,我发现依然问题多多,他常答非所问,像是听不懂我的话,而风马牛不相及的应答像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对空旷的大山、天空,声音大得像喊叫。

    后来,他指着耳朵对我说:“这个……不行了,听不见了。”说着笑笑,指着轰鸣的发电机,“这样也好,免得我每天听它吵吵,睡不着觉。”脸上毫无痛苦和怨悔的表情。

    我一下非常难受。我知道,正因为发电机日夜不停的“吵吵”,才让他失去了听觉。失聪的他,听不到的不仅仅是发电机的噪音,还有收音机的声音。

    失去了收音机,他生活仅有的一个伙伴又溜走了,寂寞将加倍地锁住他,而他千辛万苦学会的汉话又跟谁去说呢?即便有人又怎么跟人说?

    他并不识字,这是最要命的。那天走之前他告诉我,他已经开始学习识字,因为现在的他只有通过书写才能与我们交流。

    我想,这肯定比他当初跟收音机学说汉话更要困难。但这与他独自一人在如此高海拔地方工作生活相比,又似乎要容易得多,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

    果然,他成功了。1997年,我转业到成都,不久便收到他来信,三百字的稿纸,写了两大页,字体工整得像是用蜡笔刻写的,内容只有两个词意:感谢和祝福,感谢我把他调下山,祝福我“扎西德勒”。

    信的最后,他连着写了半页纸的“扎西德勒”,最后一个扎西德勒居然是用指血写的,让我激动得忘记了他已经失聪,给他打去电话。好在那时他身边已经有战友,关键是识了字。就这样,我们勉强通了一个电话,互相表达了真挚的问候、感谢和祝愿。

    羊卓雍湖是我生命中的一笔浓彩重墨,索拉又是我这段岁月中的一个亮点,他羞怯诚恳的笑容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心底。

    有时我想,生活对他不公平,但索拉我想他一定不会这样想的;他和我们不一样,普通到了不普通,低落到了高不可攀。他总是用一成不变的诚恳害羞的笑容和无言不弃的努力,应对生活赋予他的一切,包括不公平,包括失聪,包括高寒和缺氧,孤独和寂寞。

    在他有始无终的努力下,现在的他可以读、写并理解我小说里的每一个字,所以我每出一本新书,总是第一个寄给他。我寄的是一份感动、一份敬意、一份思念和祝福。

    我觉得他不但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老师,赋予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德和智慧。十多年来,我一直和索拉保持通信,我想以这种方式保留他,也是保留我在这个喧哗年代里安静下来的一份外力。

    作为一个义务兵,索拉在山上驻守三年零九个月的全部收入,不到五千元,这是他的津贴和高山补贴。

    作为海拔4537米的高寒地带,氧气只有平原的三分之二,那里还能有其他什么呢?

    据我所知,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丛草,没有一只飞鸟,只有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比北京大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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