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的桐树枝间,秋蝉那透明的羽翼和肥硕的肚皮卖力地摩擦着,挤出干涩的噪音。那声音如池塘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人们的耳膜。树下,一只细腰的黑狗贴在地面上吸收来自地层深出的一点凉气。那长长的舌头随着肚皮颤动着。树下不远处,我们的主人公挖井人驼子躬身躺在苇席上,手中的蒲扇刚挥了几下,便滑落到身旁,接着便发出了雄浑的鼾声。
驼子不是我们塬上的人,他住在有渭河浇灌,旱涝保收的原地下。但是他却经常游走于东西两塬上的一个掘井人,实话说他老婆都没有我们了解他。
驼子,
驼子
弯着脖子
走路如风
摇着膀子
一个猛子
钻进筐子
牵来龙王
浇我果子……
听到这个儿歌,驼子一个劲咧着嘴笑:“嘿嘿黑,把他家的,没想到咱也成了名人了。”
驼子最让人崇拜的是那一双眼睛。吃过了油馍,喝饱了酽茶,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一圈,看看树的长势,摸摸地皮的干湿就能断定:哪里有水,哪里的水是甜的,哪里的水是苦的,他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村里人怎么也搞不明白:他对埋在十多丈厚的黄土地下的水竟然能熟悉地像他家后院的羊一样,哪只是白的,那一只羊已经怀了小羊,那只脾性温顺,那只喜欢用犄角顶撞人,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当然,我们四队的饲养室要打井,大家商量请驼子来,但是几个倔驴就是不信这个邪。非要自己动手打起井来。
那天,哥几个来到镇上小酒馆,要了几瓶啤酒,点了几个小菜,美滋滋地品尝着:这些天可是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嘿,一切顺利。
昨天吊上来的土已经可以攥出水来了,胜利在望,只等着明天放炮了。
他们喝得正在兴头上,四队队长提这个瓶子进来。嬉皮笑脸地凑上桌子:“”“你们几个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当队长的应该犒劳犒劳你们,我这有一瓶饮料,你们先喝着,等明天上面来人了,我再给咱整几瓶好酒”说着要了几个杯子,分别给倒上
这几个人虽然满腹狐疑,他们明白,这队长也是极力主张请驼子打井的。今天怎么啦,居然给我们几个饮料。他们原本不想喝,但是惹不起,加上事情又没有结果,就勉勉强强端起杯子,刚入口苦涩苦涩的,连牲畜都不愿意闻一闻。用那水洗的衣服,上面白花花地结了一层碱。钱花了一河滩,事没有办成,这下人们更信服驼子的能耐了。
“”队长骂道:你们几个可真是搭梯子上佛像,奔着奔着羞先人人哩,没这个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现在烂子闯了,队上的损失由你们赔偿“,那几个人都是穷得只剩下腰里的半根草绳,只能低着头一声不吭,当天晚上就偷偷跑了,据消息灵通的人说,他们在城里见这几个人了,他们正在打工。他们被尿泡打了脸,虽然不怎么疼,但是臊得慌,没有脸回村子。
”大家不明白为什么紧靠它打的另外一口井的水却清亮亮还甜丝丝。
一位会相面的老先生扶了扶厚墩墩的眼镜,伸出细长的鸡爪似的手,捋捋胡须,慢条斯理地说;“”这驼子是真龙托生,大家不信你老糊涂了吧?哪里有什么龙?“老先生摇一摇头,白胡须像发怒的龙须迎风怒张”他接着说
“”理由嘛,这驼子时长是弓着腰,龙也是经常蜷缩着的,很少有将身子抻开的时候,盘龙卧虎么。古书上还说,‘’云从龙虎从风,这龙到哪里,水就会跟到哪里。
村上本来读书人就不多,认识几个字的,充其量也就是记点小账,听先生这么说也就张大嘴巴不敢吭声了。
咱们御河(也就是渭河)北边的一户人家娶了龙王的女儿,逢年过节其他妯娌的娘家人都有来有往的,唯独这龙王的女儿娘家人从来不路面,日子长了,龙女像爸爸诉苦,老龙王慈爱地说,你老爸我守着这一方不能动啊,女儿不理解,撒娇死缠,龙王被缠的没有办法,就决定去亲家家里走一趟,结果刚刚到村口就被拦住。
原来大大小小的龙都跟来了,龙女出嫁的村子发了水灾,而他原先呆的地方普通人家连做饭的水都干了。况且只有龙才管水哩。“
或说到这一整风刮过,老先生不见了,只有树梢还在摆动,好像是在向老先生挥手告别。”
听着老先生如此这般说大家对驼子更加崇拜了,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各位,我在这说得也许是太悬乎了,你多包涵,我姑妄言之,你故妄听之吧。反正我们那里的老辈的人都这么说。
虽然,人们把他说得很邪乎,但是,大家明明白白看到这个驼子跟通常的人一样,也会磨牙放屁打呼噜,尿急了也会忙不迭地找个地方掏出那鸟解压,几个调皮的后生还偷偷跑去,看了驼子撒尿的玩意,也不像有倒刺。
俗话说吃“羊利”,挨“羊错”。祖辈的古训还是在他身上应验了。以打井为职业的驼子,也吃尽了打井的苦,一年四季,他都必须穿着单薄的衣衫下井,冬天到罢了,井下比上面热,还能凑合,难受的是在夏天,井下阴气很重,常常搞的他腿腕生疼。至于土一身,泥一身地,活像兵马俑,更是稀松平常的事。这倒无所谓,要命的是那从井底到井口直上直下的井筒无遮无拦,如果谁不小心从井上掉下的东西,那么都会砸在井下人的身上。
他在我们这里活跃的时候,社会上发生过许多事情,“三反五反”啦,大跃进啦,武斗啦,这些似乎都跟像驼子这样的普通百姓没有关系。他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受着人们的崇敬。
其实,这些日子驼子一直处在莫名地恐惧之中。虽然,儿子已经承继了他的活计,留着他享清福在家。他也一直坚信祖传的这门打井的手艺能够薪火相传。儿子也的确不走样地学会了他引以为傲的技术。
只是其他的人们感觉到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巴。直到他看到一些吃柴油的铁疙瘩,整天轰隆轰隆地在塬上响起,他才意识到他端了几十年的金饭碗被这妖怪凿了一个大洞,里面恐怕再也盛不住大鱼大肉了。虽然他仍然还能和这些铁家伙的主人打井队和平共处,仍然有人请他打井。但他已经开始做歇业的准备。他不愿意像修理石磨的老许那样,因为没人请,可怜兮兮地坐在石磨顶上不吃不喝,活活地将自己折磨死了。他庆幸家里有开通的媳妇和孝顺的孩子,也庆幸几十年的奋斗多少积攒了些薄产,还抗得了个七灾八难。不像老许断了财路就受晚辈嫌弃。
因为长期在这一带走动,所以塬上的人跟他都很熟络。驼子一进村,孩子们都迎上去叔叔长伯伯短地叫,乐得他不住点头,累得脖颈发困,当然他也会在来的路上顺手窄一些酸枣,青瓜什么的,送给这些孩子吃。时不时地,他还得用手接住那厚墩墩的眼镜。大人们看见驼子,就从腰带上拔出烟袋,满满地装上一锅,用草腰子上的火点着递给他:“抽一锅,看看咋样,自家地里的。”驼子也不客气,吧嗒吧嗒抽一阵吐口水说:“旱塬有旱塬的好处,红苕干面,辣子解馋,连这旱烟抽起来也带劲。塬下的可不及咱这。”大家立刻显出一些得意神色来。
另一个则递过来一个小板凳,问:“咋,又有活了?谁家的?”“还没有,只是有日子没上来了,随便走走。”“随便走走?说的轻巧,像根灯草,该不是相中谁家的姑娘了吧。”“别胡说,你瞧,孩子在那等着。”
还有人打趣地说:“我说东西两塬丢的金子,怎么我捡了几十年总是拣不着,原来都教它给捡走了。”大家不禁一阵哄笑。
驼子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是啊,这不,你就是我拣来的嘛,捡来那阵,还尿湿我的褂子。”那人并不恼,而是随着大家一起笑。
“驼子哥,你们家大概不用买板凳吧,嫂子回家往你这一坐,多软和。”那人一脸坏笑,拍拍他的驼背。庆幸自己出了恶气。 “这你就错了,瞧咱这一身的排骨,坐着也割得疼,还是骑着你这头毛驴好。”自然接着又是一阵笑声,因为跟他打趣的人脸很长。欢笑声传递很远,连拴在不远处的毛驴,也忍俊不地的扯长脖子长短有致地叫了起来。
趁着驼子睡觉的空,我们跟大家聊了一会他的故事。“阿嚏!”怎么,驼子醒了。只见他身上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巴嗫嚅着:“你爷我又不是獾,用得着这么孝敬吗?”大家走近一看,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原来是在做梦。…… 狭窄漆黑的井下,只能看见掘进时铁锹挥动偶尔折射出来的微光。除了咚咚的挖掘声音,就是仿佛经过几个光年传来的带有很大回声的井口的人声。润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土腥味。忽然一股强光从脚下穿射而来。接着,驼子感到身子如鹅毛一般忽忽悠悠地向下坠落坠落。当“扑”地一声坠落打住时,他定睛一看,原来他把地球给挖透了。落到地球那边一家人的麦草窝里。还没有回过味,那村子的钟声锣声就响了起来。” 许多拖着尾巴,长一身毛的人从四面八方跑来,指着驼子直嚷嚷:“神仙下凡啦,神仙下凡啦!”那么多人跪在驼子的面前,水桶粗的香冲着他直冒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生气地冲着他们喊;‘你爷我又不是獾,用得着这么孝敬吗?’那些人听见驼子数落,便身子晃了几下,立刻变成高楼一般,露出獠牙,而且身后拖着粗壮的尾巴,嘴里喊着:“你入侵了我们的领地,我们要吃了你”驼子吓得一个劲磕头。趁他们不注意便跑了上来。 村里人听着驼子的叙述一个个惊得口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拢。一个小男孩却在偷偷地笑,原来是他趁驼子熟睡,掐了香茅草掏挖驼子的鼻孔。大人又气又笑,冲他喊道:“别闹,让你驼子伯再睡一会。”驼子知道遭了小家伙的暗算,也不生气,转个身子又睡去了。 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
经过没日没夜地掏挖,从井筒子里吊上来的土,捏一把指头缝里都可以淌出水来,最多再挖两天,就可以下盘了。恰好这天儿子从家里赶来看他。小家伙缠着要去井下,替一下爸爸。在众人一片赞叹兼规劝声中,驼子子捞过一把蒲扇拿片凉席走到阴凉处,想眯一觉。 在驼子睡觉的地方不远,几个汉子正用力地摇着辘轳,将井里的土吊上来,一筐一筐地堆放在井口附近。那驼子嘴巴张得很大,上颚很有节奏地颤动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南山飘过一朵乌云,那云像得了口令的学生迅速散开,遮蔽了整个天空。一声炸雷,路边的树猛一激灵,猛烈地摇摆起来,像是要拔出树根凌空而去,树干痛苦地吱吱直响,树枝也身不由己地摇摆着,大概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不断有些错筋断骨,喀嚓,咔嚓地从树上坠落。栓在树下的牛挣脱缰绳朝槽里奔去。小草吓得贴在地面不住颤抖,败叶纸片狂喜的盘旋着,向空中飞去。一会又伸展翅膀在大街小巷游逛。此刻鸟雀全无,孩子们也早被大人唤回,趴在窗台上,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铅云越来越低,甚至挂在屋檐上。驼子身下的席子被风卷了起来,倒盖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穿了一身斜纹袍子,大概是近些日子的困劲缠住了他,对于天气的变化,他并未感到,鼾声依然。
又一声雷炸响,西边天空分明有条银色的章鱼,将触须伸向大地,像是要吸尽所有的精灵,大地也毫不示弱地用力回击,天和地之间砰然一声,震得门窗卡拉拉响,再度发出撕裂天地的声音。透明的铜钱一般大的雨点,稀稀地从深邃的苍穹砸下来,打得地面啪啪地响,并且带来一种土腥的气味。雨点打在人脸上,并不很疼,而且还温温地,带着夏天的体温。接着这些雨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密,越来越冰凉,而且抽打地面也越来越有力。雨鞭被风劈成了雨丝,一簇簇的雨丝拧在一起,又像是一股股飞速而下的瀑布从房檐挂下来。但没等瀑布落地,狂虐的风又将它们托起奋力摔向墙壁,因为用力过猛,水柱被反弹回来与后来者撞在一处,会合成湍急的河流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浩荡前行。关中道的雨,就像这里的人,是火暴脾气,有很强的爆发力。就像他们喜爱的秦腔一样,豪放不羁。打井这户人家的院子本来就不大,地势又低,水无处可排都像跳圆舞曲的小姑娘,手牵着手,围着井口转着圈圈,过了一会便嘻嘻哈哈地朝井里跳跃而去,井下传来了哭喊声。井上的人奋力摇动着辘轳,但缠在辘轳上的牛皮绳经雨一淋,老是在辘轳打滑。旁边的驼子终于醒来了,他发了疯似的要往井里冲,去救困在下面的儿子,但他被井上的人死死拉住。
许久,一只筐子终于露出井口。挖井人的后代软瘫在其中。他满脸的泥浆和鲜血,脸色发白,嘴唇发乌,眼睛禁闭。驼子心痛地把儿子揽在怀里。主人连忙生火熬姜汤,其他人也纷纷帮着把驼子父子搀扶到炕头,拿出干衣服给他们换上。折腾到掌灯时分,驼子的儿子才缓过劲来。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到我爷了。”一句话出口,吓得驼子从炕沿滚了下来。众人急忙将他扶起,过了老半天,驼子才回转过来。指着儿子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看到我爷了。”儿子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可别胡说,你爷都死了几十年了,你怎么能见到?”
“我没胡说。我爷被几个小鬼五花大绑着,来向我求情。他说,土地爷正在生气,嫌他儿子老是在土地爷身上扎眼,扎得他浑身发疼。土地爷还说,要是再这样挖下去,土地爷就要把赐给我爷爷的儿子和孙子都收回去。” 驼子想不明白,他打井的手艺是从他的父亲那里学来的。老人临死前叮咛他一定要把这门手艺传下去。而且传子不传女。他老人家怎么可能托孙子来传话呢?那一夜他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就是睡不着。没有几条,头发白了不少,眼睛也没有原来那样精神。大家知道,这一回,驼子可是遇上坎了,但谁也没有办法劝导他。
看着一个个水库像星星一样在塬上的沟沟岔岔里散开,看着一眼又一眼机井在塬上开工。其实,他从孩子的课本也看到南水北调的事,政府能把陕西湖北的水调到河北天津,那眼皮底下的汉江水不也是迟早会来到渭河平原,那时候,谁还要你打井?
驼子无望了。
此后的日子,没有人再见到过他。此后我也漂泊他乡辛苦恣睢。把儿时的事忘了,里面自然有驼子。直到有一天,父亲惋惜地说:这个石头镜,还是当年带过的,于是关于他的事又过电影似的活泛起来。
耳边似乎又回响着幼时的儿歌:
驼子,驼子弯着脖子走路如风摇着膀子一个猛子钻进筐子牵来龙王浇我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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