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外公外婆的婚姻是糟糕的。一个喋喋不休,一个充耳不闻。两位七十岁的老人平时病恹恹的,但只要吵架便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在他们膝边长大的我,自是对婚姻无比的悲观。
在知乎上看了很多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那日下午在昆明湖边乘凉,抱着侥幸心理,我问外公结婚有意思么,外公说没意思。果不其然,我大失所望。我继续追问既然没意思,那我以后一个人过可以吗?外公说不可以,没留下一个人过的法子。
这次进京,一为看病,二为游京,走在大街上,我担心外婆会走丢,想一路牵紧她的手,可总是没走几步,就会被外婆无情甩开。她的手是僵硬的,没有牵手的肌肉记忆,所以她很不习惯。拍照挽着外公的姿势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只好作罢。
舅舅出生之前,外婆连着生了四个女儿,在家族里饱受白眼和嘲讽,而她坚持要供女儿们读书,不可谓没有大智慧。她厚道、直肠子,忍辱负重,倾尽一生养育儿孙。外公睿智且开朗,和和气气,没有一个人不敬重他。小时候有卖货郎路过村子,留宿的时候外公总会找最好的被子给人家盖。如此善良、老实的两个人,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好,只是五十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学会好好地跟对方相处。
外婆特别执拗,在公园里听说一个老头在北京某个小医院洗肺疗效甚好,便跟外公吵着让老爷子自己坐上火车来北京看病。家里人知道后哭笑不得,于是有了这次进京之旅。在京城看过最好的中医肺病科大夫后,外婆依然对洗肺的小医院念念不忘。
近几年来外公的身体越来越差,那个带着墨镜酷酷地巡视悉尼喇嘛广场的外公,如今走不到两百米就得歇上好一会儿。前几日我们带着外公去长安街和八大胡同,走在路上外婆抱怨外公走不动还要出门拖累人。听到此话内心不免一阵悲凉,难过的不是外婆对外公的训斥,而是外婆竟然害怕给我添麻烦。
既然来京城游玩,各大馆子总是要下的,可无论多么可口的饭菜,只要被外婆听到了价格,就会招致无穷尽间歇性的花样抱怨。昨日带外婆看耳鸣,试了从加拿大进口回来的治疗仪,外婆当时的状态非常不错,跟几个小医生聊天也乐乐呵呵的。该治疗仪售价四千,一时没带够钱,我只好出去给舅舅姨姨打电话,外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说什么都不愿意再买。后来我说仪器卖八百,她问我:“那买上吧?”
来京城的这几日,我们每日最少要去三个医院,遇到的最大困难不是挂号和做检查,而是猜测外公外婆的心。要说服他们享受早就该享受的景色与美食,要仔细分辨他们是心疼我们花钱,还是真的不愿意接受这种治疗方法。老话儿说,人心都往下疼,此言诚不欺我,两位老人为儿孙的前程和幸福累出一身病,如今却怎么也做不到理直气壮地“添麻烦”。
外婆总是会听到许多奇怪的传闻。比如她认为北京人都住小房子,北京的老太太不如乌审旗的时髦等等。跟舅舅聊,舅舅会顺着外婆说是的,没错。跟我聊,我会摆出一堆理论和事实反驳,耳背的外婆听的云里雾里。外公则会一路给她指哪个是毛主席纪念堂,哪个是指正阳门,每次听到外婆奇怪的问题和外公有板有眼的解释我们都会笑出声来。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有一天我们吃完烤鸭回家,等了半个小时打不到车,我只好托一位外卖小哥把外公送到公交站牌,外婆的怨念立刻上头,叨叨外公走不动路,担心小哥会把外公骗了去,可能我没有外婆那么害怕失去外公,所以才不会担心外公被骗了去吧。
外婆的姐姐住在乌鲁木齐,垂垂暮年总是多病多难,去新疆看望姐姐是外婆多年的心愿。而外公说什么都不同意,为此两个人又不知吵了多少架。即使舅舅思维缜密,办事周全,舅妈贤惠体贴,尽心尽力,即使在出来看病的日子里三姨每天分寸不离,悉心照料,可是再孝顺的儿女都不如身边那个骂骂咧咧的老伴好,外公离不开外婆,他也不敢离开外婆。
在外婆第八万次抱怨外公对她不好的时候,外公笑眯眯地说:“我也有对你好的时候啊,最起码我每天提醒你出门拿钥匙,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办?”我在一旁听着鼻子一酸,想起小时候外公给我买雪糕从来都是伊利火炬,默默地决定明天一定要送外公去住院。等回过神儿来,两个人早已又吵得脸红脖子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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