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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回头——从任盈盈到薛宝钗

不许回头——从任盈盈到薛宝钗

作者: 李让眉此间清坐 | 来源:发表于2019-02-12 09:52 被阅读21次

    希腊神话里有个挺著名的故事叫“不许回头”,讲俄耳甫斯为了解救被毒蛇咬死的爱妻欧律狄克舍身进入地府,却在带妻子返还而即将抵达人间时禁不住她的呼唤而没有遵从冥王“不可回头”的告诫,终于在回头的瞬间再次永远地失去了她。

    为着里尔克那组强大的十四行诗,我十分感激俄耳甫斯这个人物——但当然,同时作为一个善感的姑娘,落俗的悲悯也自然避无可避,甚至有阵子看到夜莺,都会不自觉联想起高丘之下他那颗本应高贵昂起,却因一个回转而最终跌落尘埃的头颅。

    格鲁克在歌剧里曾经给了这对有情人一个完美的结局,让爱神出面再次复活了欧律狄克——然而在终篇的颂歌声里,穹顶之上的天琴座依然静默孤悬,仿佛灵儿的天蛇杖,在独领十分寒的高处莞然嘲弄着世人对“世间万物有其价” 的无知轻视。

    金庸曾经用一个在设定上近乎完美的女主角向这个故事致敬,是的——同样不许人回头的任盈盈。

    任盈盈的桎梏没有咒语,因此令狐冲最终看到了她的容颜也并没有遭遇太大的不幸,但无论如何,与木婉清的面纱相类,任盈盈的形象和性格脉络终究也在这一个倒影前后出现了镜像般的割裂。《天龙八部》里的“红颜弹指老”返照此处变成了芳华的回温,窗里那“三根冰冷的手指”也在一映之下逐渐温热起来,终于从男主人公的手腕移至掌心,得以与其相携终老。

    故事挺美的,然而我还是须赧然地说,个人比较喜欢的依旧是镜像的前端,属于婆婆的那一段。

    学琴伊始,小说写法便直入画境。绿竹猗猗,画面娓娓展开,碧纱窗后的人影便如水墨烟岚中挑出一角飞檐,温然可望,而落落不能相亲。

    怕是不能用一句被引滥了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开篇——若无最终令狐冲离开洛阳时窗内幽幽弹起《有所思》那一点令人得以跂望遥领的情味,这人物也是决然无法动人。思来想去,用“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来形容或许更为妥帖一些,这短短半章的交集因循,更似与高丘上不能停步的舞者遥隔无着的一霎目成,转瞬而空,令人大可欣赏叹息,却不能生出怨望来——这种距离感,其实比程英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更能让我们这类珍重芳姿的读者旁观得舒服,独领情愁却依旧安适,不至有分毫狼狈相,作者可谓体贴。

    五霸岗到少林寺一节,则更为接近俄耳甫斯的段落。只是把魔鬼契约改为了君子然诺,多少用侠元素冲缓了悲剧性。在不回头的过程中,令狐冲也经受了惊怖、疑虑、自警等种种历锻,而最终在一个和回头意义相同的倒影返照下还归了自我。

    这个回归虽然并无诅咒,但对令狐冲也有微妙的予取。盈盈真身显现,则小儿女神态即出,此后终极全篇,嗔笑悲喜有之,吹气如兰有之,脸红耳热,温存细语皆未短了男主,但如绿竹林里、五霸冈上那般脱离了视觉意识的纯四感相知却再也没有了,而自然,那曲似慕似怨,令人闻罢一怅,却尚能从容揖诀的《有所思》,也在云中一鳞之后,始终未能再次出现——倒是竹林中那支慈母长姊般的催眠曲《清心普善咒》在小师妹伤逝一节后,续貂地再度奏响了一回。

    琴音铮琮,款款为读者们勾勒出了一名善解人意的代位红颜,然而身份分明之后这种移位情怀因少了朦胧感,美感却已大不如前。令狐冲悠悠醒转后,闻琴只觉酸楚感动,而再不能有昔日隔帘相语时一般无虑无碍。那段相逢神领后能复相忘江湖的奇缘,也只可存在于那段不回头的岁月里了。

    贾宝玉说女子接触了男人便成了鱼眼珠子之理论虽然刻薄,但其实回照此处,令狐冲一个回头后,这段路程赐还给他的也已不再是原本的珍珠——结合俄耳甫斯回归人间的意象来看,轻嗔薄怨的盈盈,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另一个层面还归了令狐冲最爱的少女模样。

    小师妹处的缺憾,最终却要盈盈来补足。

    婆婆是慈和温柔,可交心而不可轻亵的师友,连性别感都相对模糊;而盈盈却是能与之迅速相熟,调笑戏谑的女郎,初见之下他便自然而然敢吻她秀靥——烤蛙拾药,口角生嗔,这一段镜后相处俨然回到了令狐冲早期向仪琳的描述的、他和小师妹两心相悦时候的相处模式。及至第四本金庸明说了他“面对盈盈,办法便立时多了起来”,亦可见在这一节上,其实令狐冲朋友圈里久为缺失,被婆婆暂时填补过的那种无关局面控制的淡水知交感已再次被剥夺了。

    打出了细目,却铺失了景深,一个回头之下,好好的一幅竹舍闻琴图也就终于由文人画转为了小说插图,《笑傲江湖》也终而从魏晋回归了晚明。这么想想,其实金庸这个没有诅咒的“不许回头”,比俄耳甫斯式永失所爱的放逐来得看似含蓄绵柔,回力却猛烈得多。

    从盈盈这个渡河未济,终于被欢欢喜喜捆在大马猴身边的角色,我却往往忍不住会联想起另一位闺阁里的山中高士来。

    薛宝钗。

    相较任盈盈,我更喜欢宝姐姐,其原因就在于,在我们的视线里她虽然并非没有情绪温度,但却真的就一直一直都没有回头。

    她不想付出代价,而我很喜欢这种“不想”

    我的诗学观——甚至推行到整个艺术口味和处事原则,都是对姿态比情性更看重些的。或是因为夙性矜持,我欣赏“若有求而不致,若有待而不至”远过于“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这许是中国特有的病态审美中的一种,但我却以为距离感的介入其实令这种美学观念比大多数病梅信仰要来得健康些——虽不够伟大难臻一流,但也终究是不立危地。为诗为人,情致自然是须有的,但恁轻易告了人去,虽真切易引人共情,却未免因门槛太低,反而倒失了意味——情之一物,真伪之间原如阴阳代序,剥极则复,古来才子情深反多近伪——习惯了墨笔直泼地表达,则终而往往反为收束不当而伤了身段,若踉跄之间再被人笑一句轻薄,则可真是无味得紧了。

    而多数人追求的是触手可及的活气儿及代入感。如《东山》,如《子衿》,诵来唇齿呼吸间便能不暇思索去感受情感在诗人疏浚下快然流转,喜怒嗔怨都有人帮你缕缕厘清,仿佛有高手在帮你打通任督二脉,但薛宝钗却偏偏是个《七月》、《节南山》式的人物——顾随说这种诗难则难在丝毫不用幻想,只平叙生活全豹,明明玩的是极宏大的群戏,娓娓看来却能面面俱到,力量尚可充沛醇正。定用黛钗拟合,以上说辞也还算合适——黛堪观己,钗足阅世。

    不提黛玉,只说宝钗。虽然她始终没有回转微观,而一饱读者的拟合欲(作为对照组也确实不该如此),但也从不是简单的浮世绘。宝钗的行为处事固然多是顺势而动,圆转自如,但她也有对母亲爱娇,被哥哥逗笑的时候,只是内外分泾间控制得极是谨慎而已。对宝玉的怜惜没获得回应,她便会立刻撤步回来,黛玉对她生出了依赖,她也便肯全心多关拂她几分。与其说宝钗世故冷峭,不如说她只是在不难为自己的前提下保持着优雅的进退,她自有自的情愁张致,却绝与旁人无干,也即所谓“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正暗合盈盈的婆婆时代“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的端然睽阔。

    宝钗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与世界对视,却不露丝毫怯懦相,这实则才是她的美之所在。

    我私心里一直感激红楼梦的不曾完篇,让我不必看着宝钗去和哪个意难平的夫郎举案齐眉——虽然我相信即使是这种结局,于她内心也不至会有太大的伤损。在我们目力所及的八十回里,唯一没有“我执”的薛宝钗最终没有为谁回过头去。她不想容谁去层层搴起她身前的重帘,也没打算当着所有读者去十二分交出自己的真心——于是自然,那一个回头的动能变化也就无从将所谓牛顿定律加诸于她。

    从容自矜往往与抱残守缺共生,为着这爱惜羽毛不肯竭力,薛宝钗有能力在一次元世界里游离于情节之外,最终要托付的,也只有寂寞和自顾自的情怀而已。这点承重,她自知受得起。

    ——我知道看戏的人们许终将为薛宝钗缺乏跌宕的珍重芳姿而切齿,也或终而虔诚咏诵俄耳甫斯的悲剧神话,或感慕任盈盈式的类圣三位一体……但在十丈软红尘里尚需躞蹀前行,不知身上是否背负着诅咒而同样面对着险阻、疑惑、惊怖的我却不得不坦率地承认,在每一个将立未立的瞬间,自己都只是如此渴望着能够终而深锁情愁而面无表情,与路人一一从容错肩,再娉婷而去。

    悲喜常在,依循惯性本是艰难,而世间最不肯竭力走法,也须在这不回头的一步一步间踽踽独往。那么走也便这么走罢。趁行止优雅,且一切还算是尚无价码。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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