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做了一个小小的实验。
我平时刷知乎,都是默认选择「关注」页,看我关注的用户。但这次,我试着调成了「推荐」页,看算法给我推荐的内容。
然后,我大致估算了一下自己在那几天里,刷知乎的时间。
结果很有意思:尽管我有意识地控制时间,尽管算法推荐的内容质量不如我关注的用户,但前者所消耗的时间,仍然要比后者多。
原因是什么呢?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关注的用户不多,所以很容易刷到末尾 —— 亦即发现:「啊,这个内容,我之前是看过的」。
理论上来说,哪怕我刷到了末尾,我也可以去看看别的东西 —— 比如同一个问题下其他回答、相关问题,等等 —— 但这个进入意识的念头,就会给我一个信号:已经刷了很久了,该去做点别的事情了。
作家 Adam Alter 把它叫做「停止信号」。你也可以理解为,它是一种「心理边界」,会提醒你「该停下了」。
不要小看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它的影响是超乎想象的。
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本来只是想查个资料,但一发不可收拾,一个个链接点击过去,一个个页面不断跳转,醒悟过来时,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但究竟都看了什么内容?却说不出来。
这就是互联网所带来的「时间黑洞」。原因就是因为,它屏蔽了给你的「停止信号」。
再往后,Pinterest 发明了瀑布流,社交网站发明了信息流,连跳转链接也省去了:你只需要往下滑动,新的信息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你面前。
信息流的模式,进一步降低了获取信息的阻力。除非像文章最开头一样,刷到「上一次开始的地方」,否则人们很少能触碰到「边界」。
而算法的崛起,又将这种模式推到了极致:通过你的行为,算法可以找到对你最具吸引力的内容,省去人工推荐的成本和时间线的不可控性,源源不断地分发内容。
更有趣的是:你的每一个行为,都在为算法贡献素材,成为它的养分。它会依据你的行为壮大自己,完善自己,更好地掌握你的喜好。
2015 年,剑桥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做过一项实验。他们邀请参与者A的一系列亲朋好友,回答一份针对A的测试问卷,来测试他们对A的了解程度。与此同时,他们根据A在社交网络上的行为数据,让算法同步来回答问题。
结果是什么呢?只需要10个「喜欢」,算法就会超过你的同事。而一旦有了300个「喜欢」,算法对你的了解,就可以超过你的伴侣。
甚至,在一些情况下,算法比参与者更了解他们自己 —— 在一些对未来行为和决策的预测中,算法的准确性比本人更高。
在这种情况下,你是在主动吸取信息,还是在被算法饲养?
回答可能会令人忧虑。
这种对于边界的模糊和淡化,在心理学上,就叫做「沉浸感」。
具体来说,就是当你进入某个情境时,尽可能减少其他因素对你的干扰,降低你认知负荷和注意力负担,让你无需去反复思考,得以全身心投入这种情境之中。
它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让你舒服。
这种做法,其实非常常见。
比如:你在商场里购物,是永远看不到时钟的,也看不到能够望到天空的窗户,目的就是让你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能够多逛一会,多贡献下单数。
媒介内容不断走向多媒体化,从文字,到图文、音频、视听……也是一种提高沉浸感的方式。通过全方位刺激你的感官和脑区,让你感到舒服,降低获取和理解信息的成本,从而让你「留下来」。
电子产品不断走向智能、大屏、便携,不停推出适配的APP,打造和营造生态,就是为了能够让你更轻松、更舒服地使用它们。
以及,各种「游戏化」的教育软件、学习软件,各种把内容不断切割、打碎、故事化的内容产品,也全都有同一个目的:降低你的使用和触及成本。
这些行为都很好,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些努力为我们营造沉浸感,让你的体验更加舒服的人,他们自己真的会需要 —— 或者说喜欢 —— 这种感觉吗?
也许不一定。
2014 年,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指出:许多科技行业的领袖、高管和投资人,在家里都会限制子女对电子设备的使用。
比如:在 iPad 刚面世的时候,乔布斯告诉记者:他的孩子们没有用过 iPad,他会限制他们对科技产品的使用。
《连线》杂志前主编、长尾理论的提出者克里斯·安德森,在家中所有数码设备都启用了家长控制,并严格限制了时间。
Blogger、Twitter 和 Medium的创始人埃文·威廉姆斯表示,他不允许孩子们使用iPad,而是向他们提供了大量纸质书,供他们随时阅读。
诸如此类。作者指出:非科技行业的家长可能会在8岁就给孩子提供数码设备,而这些科技行业的家长,通常要到14岁才给孩子手机,16岁才允许孩子开通手机上网。
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越方便、越舒服的事物,往往就意味着「边界」的缺失,也就越容易使你沉迷。
我想强调一下「上瘾」和「沉迷」的区别:上瘾是说,你明知它不好,但无法控制自己伸出手,去接近它、靠近它。而沉迷是指,你在使用它的过程中,如此投入,乃至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更不用说离开、退出、返回。
这跟心流非常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心流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它伴随的是幸福感、成就感。而沉迷是一个消费的过程,它往往伴随的是失落、沮丧和懊恼 —— 「我怎么又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但这不能怪你。
消费社会有一个特征,就是让你卸下防备,放弃警惕,沉浸在外部的一切为你营造的「满足的幻觉」之中。然后,老老实实去投入你的时间,注意力,以及金钱。
换言之:你周围的一切,几乎都是被精心设计好的。
2014年,New Scientist 的一篇文章指出,美国每人每年平均消耗40千克的糖,相当于每天109克。
这个数据是什么概念呢?世卫组织的建议是:每天游离糖的摄入,尽量控制在25-50克之间。而你随便拿起一瓶饮料(比如500毫升可乐),它的糖含量就在50克出头。
这就是食品工业为我们设计的幻觉:把高糖分藏在食物里,通过刺激你的奖赏回路,让你意识不到这一点,舒服地把它们吃下去,进而不断购买和消费。
再举一个例子。
2011 年,研究者 Chartterjee 和 Rose 的实验表明:使用现金和信用卡的人,在消费时有一个差别:前者会更多地关注「成本」,而后者会更多地关注「收益」。
这带来的直接结果是什么呢?使用信用卡的消费者,会更容易进行冲动消费和透支消费。
2018 年的一份报告指出:几乎所有关于信用卡的研究,都得出了一个结论:信用卡会令我们消费更高的金额。在某些研究中,这个差距甚至达到了 82%。而最低的情况下,哪怕仅仅是出现信用卡的标识,也会令我们多支付 10% 的金钱。
原因非常简单:使用信用卡时,你整个付款流程是非常舒服的 —— 不需要碰到纸币,不需要数,不需要找零……金钱被抽象成一个数字和符号,那么,从心理上,你对账户的「警惕程度」就降低了。
当然,这些研究都针对信用卡用得多的欧美国家。在国内,大家可以自行转换成「手机支付」,本质也是一样的,甚至还要更简单:你连钱包都不必拿出来了。
更常见的还有各种会员卡、储值卡、礼品卡……
当你的消费完全跟「付款」分离时,你几乎就不会有任何「边界意识」。你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每次消费了多少钱,上一次充值是多久,平均下来消费了多少,「额外」付出了多少。
当你放弃掌控自己的心智时,别人就会来占据它。
所以,我有一个习惯:下意识警惕一切试图让我「沉浸」的事物。
除了创作,我不喜欢一切沉浸。因为沉浸,往往就意味着,它试图卸下你的防备,松弛你的控制,掌握你的情绪、行为和心智。
对我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
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游戏,或是其他娱乐形式,我都有两条基本的评判标准:
1)它是否需要我去动脑。
2)它是否有明确的边界,不会让我不知不觉投入过多情绪、注意力和精力。
遵照这两条准则,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会觉得很麻烦、很累 —— 但这是一种让自己时刻保持警醒和「手感」的标准。
如果说舒服就是放下警惕,那你要做的,就是让自己随时保持「重拾警惕」的能力。
我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当你阅读一篇文章、或者一本书时,如果作者不断试图挑动你的情绪,让你愤慨,激动,焦虑,兴奋,那你可能需要留心 —— 作者的内容可能并不那么站得住脚,所以才需要用情绪来弥补。
众所周知,我们的情绪大脑和理性大脑是互相抑制的。所以,如果作者试图让你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那必然会削弱我们的思考力和判断力。
像很多人奉为圭臬的《乌合之众》(勒庞著),其实在学界是有不少争议的。为什么呢?因为其内容观点、断言过多,容易引起大众的情绪,却缺乏严谨的论证和数据。
哪怕是我很喜欢的史蒂芬·平克,也曾被人指出过:他在几本著作中,犯了主观挑选数据、忽略负面论据的问题。
给大脑做一个按摩,让情绪进行一次翻腾和释放,固然会很舒服 —— 但它真正能给你的是什么?这是需要去警惕的。
同样,如果吸收一个信息时,你感到特别舒服、流畅,那多少也要留心:你很可能只是获得了一种「沉浸的体验」,但事后却什么都留不下来。
为什么呢?我在 不破除这种认知,读再多书都没用 中提到过:我们的记忆和理解效果,是跟付出的精力呈正相关的。你花费多少脑力,能够获得和巩固的知识就有多少。
很多时候,沉浸于舒服之中,未必是一种好事 —— 它也许意味着,你对自身的掌控能力,正在被取代。
看到这里,你应该也能理解:
我所希望你警惕的,实质上就是「自主性」的反面。
它导向的往往是一种异化 —— 你以为你的行为是出自你的意愿,但其实,有可能是被外在信息所影响、干预和操纵的结果。
这可能有点严重,但并非危言耸听。
传播学这几十年里,有一个重要的研究论题,就是传媒对受众潜在的影响力。「魔弹」「议程设置」「拟态世界」「把关人效应」……再到如今社交媒体、新媒体时代的意见领袖、传播节点、舆论造势……
许许多多我们「自认为」自己的观点,其实只不过是别人灌输给我们的而已。
行为经济学作为经济学和心理学的交叉学科,这几十年来的成就,就是发现人是非理性的。我们极其容易被外在的种种线索和内在的固有思维所影响,作出种种有迹可循的判断。
科幻小说也有一个永恒的母题,那就是未来社会中,人被机器所豢养。我们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对自我的掌控,而将一切交给机器和流程,在这种舒服之中逐渐麻痹、弱化。
……
所以,在许多文章里,你都能看到我对这种现象的忧虑,以及我反复不断对「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呼吁 —— 只有当自己的行为完全出自「自主性」和「主体性」时,我们才是自己的主人。
那么,面对这种情形,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跟你分享几点想法。
1. 保持距离
如何让自己避免「被沉浸」?最直接的解决方式,就是保持距离。
不仅仅是跟外界事物、情境保持距离,也包括跟自己的内心。换言之,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抽离,觉察,以及控制。
它是一套有效的工具箱,可以帮你提高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和干预能力。
具体而言:
抽离:从所处的情境中跳出来,从第三方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
觉察:意识到自我的状态,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产生了什么反应、与外界在进行什么样的交互。
控制:有意识地控制自我的行为,约束自己的注意力,干预自己的思维。
你会发现,它们其实就是「元认知」的一部分 —— 亦即对认知的审视和控制。
不妨从这几个简单的场景入手,来试着跟自我和外界「保持距离」:
1)当你产生任何情绪时,问自己:我产生了什么样的情绪?它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产生的?这种反应合理吗?
2)当自己「自然而然」地得出某个结论、作出某个推理时,问自己:这个推理一定成立吗?是否有反例和其他可能性?
3)当你听到、看到某个观点时,审视:这个观点可靠吗?来源是什么?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相信它?
4)当你观察到某种现象时,不妨先退后一步思考:它的背后有没有什么深层原因?有没有什么因素是我可能看不到的?
试着把这种思考方式变成本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调用。它可以有效地提升你对思维的掌控能力。
但是,它当然也是有缺点的 —— 你可能会跟我一样,再也很难「沉浸」「投入」一部电影、小说、游戏里面,不得不牺牲这种乐趣。
2. 建立「边界意识」
边界的重要性,在前文已经讲过了。
但是,依靠外部给予「边界」,是不可靠的,也非常弱。我们要做的,是在大脑之中,始终保持着这么一种「边界意识」。
可以参考这几个例子:
1)在执行任何行动时,都先给自己设定一段时间,作为边界。让自己始终保持对时间的主动权。
比如:我要查一个术语,那么会给自己设定15分钟,时间到了立刻停止,避免自己无休止地卷入「时间黑洞」之中。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那么我会设定半小时,在这半小时里去发散思维、头脑风暴,时间到了就停下,避免在它上面花费太多时间。
2)针对每天接收到的海量信息、任务、事件……不妨划定一个边界,问自己:
它们对我的目标而言,有没有价值?
尽量不去做那些低价值的、别人「要我做」的、短期的事情。同样,也不要执着于外部的信息和知识 —— 不能对你的行为起到指导作用、不能帮助你接近目标的信息,就是无效的。
3)购买任何事物时,不妨问问自己:我是真的需要它,还是别人让我觉得我需要它?
知乎上有人提出过一个办法,很有意思:问自己,如果我得到一笔与之等值的钱,以及得到该事物,哪一种会令我更开心?如果是后者,再去买。
这就是一种「欲望边界」,可以参考。
3. 适当的「不舒服」。
塔勒布在《反脆弱》中,提出过一个例子:
自从自动驾驶出现后,飞行员的注意力和技能逐渐钝化了,一旦发生意外,往往机毁人亡。所以,即使有了自动驾驶,飞行员仍然需要接受一定强度的训练。这看起来是多余的,但却能帮助他们应对各种意外。
这就是一种「不舒服」,但却是一种「必要的冗余」。
再举一个例子:我自己有一整套工作的流程和模式,但只要出现一种新的生产力工具,我都会去尝试用一下,试着去打造一套新的流程。
这也是一种冗余和「不舒服」,但却可以使我始终保持对业界的洞察,和对自己的「手感」。
为了保持敏锐,试试去做一些「不舒服」的事情。它可以帮助你保持精进。
很多读者跟我说过:您的文章太复杂了,一篇文章读下来、加上做笔记,有时要一个小时,感觉吃不消……
我是可以把文章写得更简单啦,这样自己也轻松,但这么一来,也就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了。
我希望,这种不是很「舒服」的阅读和思考过程,能够慢慢锻炼你的思辨能力,帮助你更好地咀嚼、吸收信息。
思维就像利剑,要经常磨砺,才能保持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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