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火钳拔一下炭火,火苗嚓嚓地闪着火星子,四处飞溅。三根钢管粗的椿树炭,像打铁炉里捞出的似的,通体红透了,火焰由内而外地吐着火苗,照亮了屋子。
临靠窗台,是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东北角上,放着一筒各式各样的毛笔,墨研,一沓厚厚的纸,一本毛笔字贴。他一个人在家,多半时光,右手握笔,左手按纸,身体前倾。一笔一画地练习书法,将寂寞的时光填满。
紧挨着桌子,是一个布艺长沙发,来客了,放倒,便是双人床。对角处,放着电视机,他喜欢看新闻联播,了解外面的世界;偶尔听戏,入痴入迷般沉醉在艺术氛围里。
左边的门,通向厨房。简易的瓷砖扣成的锅台,中间一层放着碗筷,上面放着案板,刀具,右边是燃气灶,左边是水池,墙上挂着铲子,勺子,筷子。油盐酱醋都摆在灶的周围。厨房的空间很大,对面支有燃炉,一根铝白色粗管接到室外。这样,炉火烧着了,烟从管里往外窜,满屋子传递着热量。
右边的门,通向卧室。一张席梦思床,横在中央,厚厚的棉被,红色的枕头。床头柜上,一盏台灯,几本书,静静地诉说着,他的品味。拐角处,一张衣柜,放满了他的衣服,被褥。
老伴去逝了。儿子的家就在附近,儿子儿媳忙着上班,孙女上学。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表,紧张有序地进行。女儿的家,也不远,十站路,坐公交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早上,起床,烧一壶开水,将炭火引燃。坐在火盆旁,彻一杯茶,打开电视,听早间新闻,一口一口地品着茶叶的浓淡。不间断地咳嗽,这是他的病根,支气管炎,一年四季靠药物, 控制着疾病的发展。
人老了,总是挨着死亡的“警钟”入睡。他时常这样想,十年的支气管炎,终于扩散到肺,形成肺气肿。还有哮喘一直长期折磨着他,喘不过气,尤其是冬天,怕冷怕寒,不敢出门。风一吹,感冒,发烧,咳嗽一齐找上他,催着他打针住院,折腾半个月。
他的身体,就像一架老式的机器,不停地出“故障”,每次都得去医院“维修”。闻不惯消毒药水味,医院空气闭塞,一年四季空调开着。医生交待,年龄大,身体的免役功能失调,要注意保暧,少参加户外活动。哪敢呢?他向医生嘟囔,自己整天“囚”在家里,生怕得病。怕什么,来什么,感冒从不肯放过他。
他从17岁开始,当民办老师,在家乡的小学,一个月工资九元,根本不够一家人开销。妻子在家里种地,父母年龄大,头疼恼热,加上肥料钱,他的工资填不满生活的“窟窿”。年底,欠学校一堆钱。
他动摇过,工资养不活自己和家人。趁寒暑假,学照相,背着相机,四处拍照,技术熟透了,可父母爱面子,怎么着也不支持他开照相馆,认为那种生活,有失体面。
他又跟着学做木匠,漆匠。农村里,靠手艺吃饭,既挣钱,又受到尊重,好酒好菜款待。那些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一穷二白,没人尊重。可是,村支书一次次跑去,做他父母的工作,学校离不开他,最终他回去了,做了一辈子教书“匠”。
民办教师当了八年,自己考试,转成公办教师,又自修了两年师范,获得学历。调到中学任教,曾经连续六年,当初三班主任,给学校创造奇迹。他性格耿直,当了几年教导主任,一直凭本性活着,独来独往。闲暇时,练毛笔字,修身养性;拉二胡,陶冶情操,排解生活的忧愁苦闷。
如今,退休十年。随儿女,在城里租房住,老伴几年前,得癌症,掏空了他所有积蓄,依然丢下他,走了。儿女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他一个人,习惯了寂寞,习惯了清静。
儿女都成了“客人”,隔三差五来电话,慰问一下身体。偶尔来看他,瘦没?病没?冥冥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他和儿女之间的情义,缓缓地流淌着。
他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不远处窥探着,剥夺着他活着的权利。有几位谈得来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拉二胡,谈笑生风,将年老的欢乐推向高潮。走动亲密,东家吃,西家转,都是退休老人,一起分享着生活的喜怒哀乐。
人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他自嘲着,牙齿松动了,按上烤瓷牙,依然不得劲儿。每顿一碗玉米粥,或者白米粥,或者面条,炒一个菜,细嚼慢咽。身边冷清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人活着,始终跟自己较劲,灵魂和肉体纠缠着,看谁打败了谁?
清高了一辈子,老了,反而豁达了。不给儿女生活添堵,谁接他吃饭,就去。吃了饭,就回自己的“老窝”,自由自在,自得其乐。有好吃的,也喊儿女来分享,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在一起。
有人劝他,再找一个人,生活有照应。他头摇得像拔浪鼓,黄土埋起颈脖的人啦?图啥?吃饱撑得,无事找事嘛?别人只好讪讪地走开。
亲戚朋友有事,他一直走动着,竭尽全力地维护着家庭的体面和尊严。人,一辈子,总得有几位知心朋友,有血脉亲情的“网络”,罩着,活着,才有滋有味。
他就这样生活着,一杯茶,一盆火,一支毛笔,一把二胡,将晚年的日子渲染着色。揽清风明月入怀,一笔一画书写着人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