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细雨,孤馆疏桐,窗外水流花谢,帘内烛影飘摇。
我漫不经心往熏炉里投进一片龙脑香,看那轻烟袅袅升起,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隐去。
烛影青烟里,我仿佛看见金人铁蹄下弥漫的尘埃。一卷卷字画,古书在火中化为灰烬,散落成尘。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流离的人群中踽踽独行,满眼无奈,怅恨。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十四年的悲欢离合好似玉阶前的声声雨滴,惊醒残梦。
十八岁那年,我嫁给了你。你那时才二十一岁,还在太学读书,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们原是寒族,向来清贫。每月初一、十五,你请假出去,典衣换钱,走进大相国寺,购买碑文瓜果。回到家中,我们对面而坐,一边展玩碑文,一边咀嚼瓜果,自由而快乐,仿佛回到远古葛天氏的时代,忘记了世虑,静息了尘缘,唯以诗酒作伴。
后二年,你出仕做官,节衣缩食,遍游各地,古文奇字,鼎彝书画,收集越来越多。佚诗逸史,残碑断简,让你感到趣味无穷,以至于欲罢不能。看到古今名人精美书画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即使脱下衣服你也要把它买下来。
曾记得崇宁年间,有一个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牡丹图》,徐熙与后蜀黄筌并称为"黄徐",有"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评。画作墨色皆美,神妙俱完,可是二十万钱的天价早把我们的欣喜和希望冲得鸟飞云散。当时就算是贵家子弟,要筹备二十万铜钱,也不容易啊!我们把它留了两夜,终于因为想不出法子而还给了他。只得借酒消愁,怅恨终日。
青州故乡,十年闲居。我们渐渐富裕起来。你又接连做了莱州和淄州的太守,全部薪俸拿出来,从事书籍的刻写。每得一本,我们就一起校勘整理,题名收藏。
我们摩挲把玩收集来的各种钟鼎碑碣,鉴赏拓印,燃烛品评。归来堂上,我们烹茶煮史,引经据典。倚仗天生的好记性,我可以面对成堆的书史,说出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几页几行,轻易地夺走你手中的茶盏,先饮一口。好几次,我得意地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怀中,反而饮不到一口。
后来你在归来堂中建起书库,把大橱编上号码,中间放置书册。讲读之时,必须拿来钥匙开橱,在簿子上登记,然后才能取出所要的书籍。如果我把书籍损坏弄脏一点点,你定要给以批评,并责令揩净补好,对我也不再象过去那样平易随和了。
我忍耐不住诗书的诱惑,于是食不重肉,衣不重采,去掉明珠翠羽,涂金刺绣,省下一些钱,又可以购买不少书籍独自翻阅。
满目诗书,卧起相伴,目往神授,对谈忘日,这种乐趣又岂是声色犬马之徒所能梦见的。可是快乐的日子转瞬即逝。
谁料得酒阑歌罢,雨疏风骤,香销梦断。靖康元年,你做了淄州太守,听说金军进犯京师汴梁,一时间四顾茫然,不知所措,看着满箱满笼的书籍,成堆成捆的字画将不再为己所有,惆怅满怀,泪水盈眶。
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间,婆婆太夫人郭氏逝于建康,你奔丧南来。收藏的书籍古物,经多次削减,还装了十五车书籍经海州,过淮河,渡长江,到达建康。这时的青州老家,还锁着很多书册什物,占用了十多间房屋,希望来年再把它装走。谁料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这十几屋东西,瞬间化为了灰烬。
建炎三年秋九月,皇帝任命你知湖州,需上殿朝见。于是我们把家暂时安置在贵池,你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开始挑起行李,离舟登岸。你穿着一身夏布衣服,坐在岸上,精神如虎,目光射人,向船上告别。
我在船上大喊道:“如听说城里局势紧急,怎么办呀?”你伸出两个手指,远远地答应道:“跟随众人吧。实在万不得已,先丢掉包裹箱笼,再丢掉衣服被褥,再丢掉书册卷轴,再丢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必须抱着背着,人存物存,人亡物亡,切记。切记。”说罢策马扬鞭而去。
谁知你一路上不停地奔驰,冒暑成疾,竟至不起。我连夜赶到建康时,你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伤地流泪,匆忙中哪里忍心问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你取笔做诗,绝笔而终,舍我而去。
建炎三年七月,皇上就要遣散后宫全部嫔妃,又听说长江就要禁渡。当时家里还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约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数量与此相当。我又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下一口气。时局越来越紧张,想到你有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后宫的护卫在南昌。我马上派两个老管家,先将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
谁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于是这些东西便全数失去。那些一艘接着一艘运过长江的书籍,又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少数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以及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写本,《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偶而病中欣赏,把它们搬在卧室之内,这些可谓岿然独存的了。
长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敌人的动态难以预料,弟李迒,在朝任勅局删定官,我便去投靠他。我赶到台州时,台州太守已经逃走;复又辗转于睦州,温州,越州,衢州,越州,杭州,有如奔命的野鹿。夫君九泉有知,岂不深哀怜我。
你方病重时,有学士张飞卿,带着玉壶来看望你,随即携去,其实那不过是用一块形状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谁传出去,于是便有了分赐金人的谣言。还传说有人暗中上表检举弹劾。事涉通敌之嫌,我惶惧之下,只好把家里所有的青铜器等古物全部拿出来,准备捐给管理国家符宝的外庭。我赶到越州,皇上已驾幸四明。我不敢把东西留在身边,连写本书一起寄放在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的士兵时把它取去,听说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保存的东西,无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
惟有书画墨砚,仅剩下五六筐,我再也舍不得放在别处,常常藏在床榻下,亲手保管。在越州时,我借居在当地居民钟氏家里,一天夜里,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伤心极了,决心重金悬赏收赎回来。过了两天,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求赏,因此知道盗贼离我并不远。我千方百计求他,其余的东西再也不肯拿出来。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贱价买去了。所剩藏品,这时已去掉十分之七八,最后只剩下一二件残余零碎的,有不成帙的三五种书册、平平庸庸的书帖,我还如护头脑眼目,多么愚蠢呀!唐代的王涯与元载因书画和胡椒惨遭杀身之祸;和峤贪图钱财、杜预嗜好《左传》,这都是病,跟你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现在我已比他大两岁,早已两鬓生华,在这数十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想从前梁元帝萧绎在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他不去痛惜国家的灭亡,而去焚毁十四万册图书;隋炀帝杨广在江都国覆身死,不以为悲,还念念不忘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难道人心之所专注的东西,能够逾越生死而执着不忘吗?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浅薄,无福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抑或你死而有知,对这些东西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吗?为什么得来如此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今天无意之中翻阅这本《金石录》,好像又见到了你消瘦的身影。莱州静治堂上,你把它装订成册,集卷成秩,插以芸签,束以缥带。每天晚上吏散之后,你便校勘两卷,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多卷啊。现在你的手迹还象新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
青缸明灭,瑞脑香消,对凄风苦雨,绿肥红瘦,打马斗酒,还望君归来。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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