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疫情影响,今年春节亲戚们没能来回走动拜年。随着天气回暖,被疫情打乱的生活节奏开始慢慢归于正常,年过八旬的父亲开始对我念叨“我想去你二姑家看看,姊妹里比我年龄大的,我就剩下这一个姐姐了。”
摄影·天涯二姑家在两县交界处的农村,离我家差不多三十公里。
平原的交通四通八达,虽然通向村庄的河堤上道路有点窄,但柏油路一直通到村里,姑姑家家门口窄窄的巷子也铺上了红砖。进村以后,沿街房子外面竖着天然气管道,间隔不远就能看到路边种着的一棵棵海棠上零星的花蕾,新叶初现的大叶冬青,有的院子隔着墙头就能看到厕所改后造特有的排气管,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村庄,角角落落里不断闪现着新农村建设的闪光点。
二姑和姑父仍旧住在几十年前盖起来的蓝砖打底,土坯垒墙的旧宅子里。走到门口,父亲轻声叹了一声,回头对我感慨道“这院子,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进院,看堂屋门敞开着,我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姑姑,恁在家没?我和俺爹来看你了!”
隔着门窗,二姑在屋里大声应答“在家”然后说了句“你快看看,咋听着是他大舅来了?”这话,应该是对姑父说的,因为她的话音刚落,姑父就出现在了堂屋门口。看清是我们,姑父脸上的笑褶深了几层,对姑姑大声说“就是他大舅”,之后一声迭一声地说着“快进来,快进来”并伸出双手把我们让进了屋里。
冲门一张方桌,一边一把带扶手的椅子,靠左山墙一盘火炕,前面一个煤火台,这是几十年前农村屋里最常见的布局。坐在炕上的姑姑慌不停地穿了鞋、坐在炕沿上用半带埋怨的语气说着“你们来就来吧,还拿这些东西干啥,家里啥都有。”父亲则微微低了头,笑着解释道“也没拿啥,就是点儿吃的喝的,是过年时候孩子们给的,没再单独花钱买。”怕已经有点耳顺的姑姑听不清,他说话特意放大了音量,神态里居然带了点顽皮孩子被嗔怪时的囧迫,我平时见到的父亲极少这样。
老人们的聊天总是从最近身体如何开始越说越远,我在屋里坐了几分钟后,找了个“村里变化太大了,我去找找过道后头那条小过道还在不在”的借口,一个人到村子里转转。
二姑和父亲是姊妹之间走得最近的,我小时候没少跟着我哥在她家住,印象里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现在已经往外扩展了不少,在“摊煎饼”式向外扩展同时,村里的旧宅便都空闲了下来,姑姑家附近七户里有五户锁着大门,大部分门锁已经生锈,有一户的门锁用布条和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我透过错开的门缝往里看了看,门洞里靠墙散放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落寞地斜靠在墙壁上,各种物件上都落满了灰尘,院子的主人应该好久没有回来过了。
饭前饭后,我在村里溜达了好几圈,遇到的几乎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不管男女,他们无一例外地对我这个“在大街小巷来回转悠,看起来有点年轻而且十分眼生的人”保持了高度的“关心”。游逛第一圈时,经过一位独自在路边卸土的大姐身边,她突然停下来手里的活,拄着铁锨问我“你是谁家的亲戚啊?看着这么眼生。”
“那边……”想不起来姑姑姑夫叫什么名字的我一时语结,下意识地朝姑姑家住的方向指了指。
“是那边过道里的亲戚?”见我点头,她又问了句“老人还是年轻人?”
“老人”
“那边过道里老人,是大文家的吧?”她说的大文,是我大表哥的小名。
“嗯,他是我大哥,我姑姑家的老大。”我肯定的回答一下拧开了她的话匣子,她是往家拉土走到这儿电车没电了,家里两个儿子分开家后各住各的,儿子儿媳妇全在外面打工,大孙子二十了没上学也没出去工作,人家给介绍对象也不见面,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问的和没问的,她说了很多。
与快言快语的大姐相比,吃过午饭后溜达时,我在村委会墙外遇到的几位大哥沉稳了许多。坐在路边闲聊的他们没有直接和我搭话,而是一边聊着自己的话题,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我。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在村委会附近转了转很快又从他们面前走回来,便隐隐听到有人问“你们谁认识这个女的?她是谁家的亲戚?”坐在一起的人都没回答他的问话,对他们来说,我完全是个陌生人。
走过他们面前没几步,骑着电车的三表哥迎面而来,他看到我,“吱”一下刹住车子,瞪大眼睛惊异地问了一声“英子?”我和他打了招呼并聊了几句,问到他“三哥,你这是驮着孩子去哪儿?”他说了句“送两个孙子上学。”怕误了孩子上学,我们只说了两三句话就分开了。我走的很慢,听到了身后那些人和他的对话。
“三儿,那是你家亲戚?”
“嗯,俺表妹。”
“北口的?”
“俺大舅家的。”
“红卫妹妹?”
“嗯。”
“呵,刚才没认出来!她小时候……”再往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但通过断断续续传来的笑声,我猜测,他们也许是说起了以前那个经常住在这里,刺蓬着头发,跟在表哥后面割草偷瓜,下河上树,到处乱跑的“疯”丫头。
回到家里,我向父亲他们提起了与表哥的“路遇”。姑姑说告诉我,我表哥表嫂两口子三个儿子都结婚了,老大老二全家和老三都在外面打工,留家里四个孩子,表哥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饭店当厨师,表嫂种地外加照看孩子,外还要帮衬着专门在家带孩子的小儿媳妇,两个人忙的手脚不着地儿,难得见到人影。我们正说着,三哥骑着电车进了门。五十过五的他一进屋门,先是问了声“大舅你来了?”然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靠墙边,加入了聊天大军。
从老人们聊的家长里短中,我听到了很多平时有耳闻,工作中很少接触的内容。年轻人大量离开农村后的“空心村”,村里的留守儿童陪伴缺失,偏远农村和城镇里的教育、医疗资源不平衡,结婚彩礼费用过高等等,伴随农村,农民的富裕,很多问题开始显现,陋习更加抬头,浮躁和攀比正在吞噬着农村最后的朴实与坚守。表哥感慨的那句“我还算有手艺的人,以前是给三个儿子盖房娶媳妇,现在是打工挣钱养孙子,这一辈子自己都在拼命挣钱,到现在没自己的房子不算,名下还有两三万的窟窿,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听我舅的话好好念书。”让我陷入了沉默,曾经,我也是个叛逆到不想读书的孩子。
下午四点,姑姑开始催着表哥给我们做饭,说是“不留你们住,吃过饭你们早点回去吧,不赶黑路。”父亲说了句“别做饭了,中午吃的太多,下午没走动,不饿”,他被姑姑结结实实地瞪了两眼。
在姑姑的指挥下,邻居中午送来的饺子,被表哥变成了散发着焦香的煎饺,姑姑逼着父亲吃了十多个饺子,才放我们往回走。临走叫我们带瓜子儿吧,带花生吧,想让我们带的东西堆了一桌子,一向厚道的姑父在中午吃饭时听我夸了句“这挂面真好,泡了这么久都没烂”,吃过午饭一个人去了趟小卖铺,买回来一大兜子挂面,非要让我们带回家。
要走了,姑姑拄着棍子把我们送到了过道口,一再嘱咐“清明前哪天回家,一定要提前商量好,到时候咱们姊妹几个聚聚,不是赶上节令,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聚齐了。”父亲则忙不停的点头答应。我们开车走出好远,父亲指着后视镜对我说“你二姑,还在过道口往这边看”。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想出来当时的情景,父亲那年近九旬的老姐姐,正用久久的凝视,把对弟弟浓浓的不舍和深切的关爱,连带着农村对离乡人的守望和期盼,镌刻在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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