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七点三十三分,我在公交车上让一个带小孩的女人让了座,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望着我,嘴里嘟囔了两句打抱不平。
我心里一动,看来是我真的已经老了。换到三十年前,可没人敢这么盯着我看。
二十五岁之前,我叫沈剑薇,是个光明坦荡的女人;二十五岁之后,我叫沈建威,是个偷摸苟且的男人。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但我不打算长话短说,分成两段也不那么好讲,那就分成更多个部分吧。
在梳理陈年往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
一
我于一九五零年出生在湖南的西部城郊的一个马场,但那个地方并不是少数民族居住区,我也并不是少数民族。那一年的少数民族和汉族还不算融洽。
我的母亲燕子在给予我生命的过程中过世了,我没能和她见上一面。那个年头兵荒马乱,相机这种东西还没传到湘西来。所以,我连自己母亲长什么样也不知道。
我的父亲大名叫沈桂,他职业是什么,我小孩子时一直没想清楚,只大约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一个以养马为生的大商人。他生性比较沉寡,说起来我都不敢说自己对他究竟了解有多深。
我想起来了,我出生那年是土改进行的最为轰轰烈烈的时候。我父亲因为在城郊拥有很大的一块地,用以种植牧草、放马,在成分上被划分为“地主”。
其实说到底,我父亲的这块地都是自己的劳动所得的,至于这个“劳动”是什么,我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也正因如此,一般的“地主”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事和我的父亲没关系,同镇的乡亲们对这个“马场主”印象不错,他也因此得以在斗地主的过程中免受苦难。
中国有句古话说的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虽然名为地主还不至于按罪当诛,但诸如“戴高帽”、“挂牌子”、跪地求饶之类的事情,几乎是天天发生的。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当时实在太小,无法得知。不过我后来和父亲一起逃亡的过程中,像拼图一样从他嘴里一点一点拼出来了不少真相。
我出生的季节是盛夏,当天父亲还在城里的戏台上声泪俱下地认错,母亲和稳婆躲在家中柴房满头大汗地迎接我的到来,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啊”的啼哭声,我呱呱坠地了。
我的母亲,在极其闷热的柴房里,因为失血过多就这么过去了。稳婆匆忙用柴刀砍断了脐带,便撕下了我母亲身上的一片衣服压住我的嘴巴,好让我不至于声音太过嘹亮而至三人于不利。
当时稳婆也不知我母亲到底是死是活,但既然不省人事了,也不能拖着一大一小行动,就将我母亲的衣服略一整理,当着我母亲的尸身在脚盆里给我洗澡。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有经验的稳婆当然不会这么做,但我的父亲根本找不到第二个人(就连这第一个人也是靠不住的),这其中的学问我父亲这个大男人当然是不清楚的,而我这个不称职的女人也不清楚。
可怜我那未曾谋面的母亲燕子,直到临终都不知道她身体里掉下来的那块肉是男是女,就这样随着柴刀起落,和我之间的缘分彻底断绝了。
稳婆接生时一直心不在焉,接生的过程中总是偷眼瞟向窗外,十分心思倒有四分放在外面的大街上。其实那个时候人都去城里看戏了,画地为田后,又有谁会关心旧地主家里的小柴房呢?她一直到给我洗澡洗到胯下,才反应过来是个大胖丫头。
她推了推我母亲的手臂,轻声说道:“燕子,你娃没福,小娃娃不带把。”见我母亲一动不动,脸色发白,心下怵了,伸手一探鼻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是被我父亲威逼加利诱双管齐下请过来的,本来要去地里翻土,所以没去城里看好戏。跟划分为地主成分的人接触多了,难免被人嚼舌根说私下受惠,遭人批斗。但我父亲答应给她一匹马,又抢了她的锄头,她才勉强答应来接生。
这下出人命了,这在她的接生仕途里——如果接生也有仕途的话——可是头一回。她渐渐地想到办法,把我用襁褓包好了,打湿了毛巾把一角放在我嘴里,我这大胖丫头才止住哭声。好在街上没人,尽管她花了不少时间才做好这些,却没人发现。
她把我扔在了我母亲尸体的旁边——这是我跟我母亲为数不多的接触,然后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地里。
我父亲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他晚上披星戴月、疲惫不堪但又强撑着精神回到家里,毕竟自己的心肝宝贝今天出生,家里的无价之宝又多了一个。
但造化弄人,这个数目并没有加一。
他找了一圈后在柴房发现了我们母女俩。他没有跟我说自己是否流了眼泪,我也不得而知。我的父亲只是掀开襁褓看了一眼我的性别,然后又抱着我,用一只手仔仔细细地在柴房门口的硬柴旁边挖了个坑,把母亲葬在了里边。但他没有留坟头,地上只是微微突出,若不是有意去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它。封完土后,他有点累了,把我换了一只手抱,空出的手抚匀了碎土,再用一些细一点的枝桠小心翼翼地将“坟”轻轻盖上。而我奇迹般地全过程都没有哭闹,安静地睡着了。
这些全做完后,他才牵着家里所剩五匹之一的马去稳婆的家中询问情况。稳婆的丈夫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见到我父亲就知道他的来意,不知他对我父亲印象不错还是心怀愧疚,他没有为难我的父亲,反倒是把自己的婆娘往外推,让稳婆好生解释。
稳婆讲到生的是个女儿时,感叹了一句:“女儿好啊,女儿身,少遭罪。”但不知道这是不是句咒语,我大半辈子的命运一直挺坎坷。
我的父亲问清了情况后,把缰绳交给了稳婆的男人,说:“马是你们的了。”说完转身就走,自己嘟囔着:“女儿好,女儿少遭罪。”身后面似乎男人在假意客套,但我的父亲没在意,男人也没有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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