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老三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了 。
十年是一段很长的距离,在小说和电影里,动不动就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前,可以不动声色地定人生死,所以怪不得大家都争着要搞文学,要拍电影,在现实生活里享受杀人不负法律责任的快感。弄得晦涩点,读者观众唏嘘不已,竟然可以联想到人类的命运和历史的变迁,自然就成了大师。
就算不小心被看穿了,腆着一张老脸,说是艺术不容易被理解的,也可以自封一个大师。这个十年里,我自以为已经深谙事故,好像懂得全天下的所有道理,什么也信不过,对一切高尚的事物都抱有不恭敬的的看法,可是想到老三时,仍然止不住一股复杂的崇拜心情。
当时我无所事事,在北方的一个小地方熬夏天,每天闲得无聊,在路边看着一堆狗屎,都能联想到人生的意义。一个人躲在出租房里,整天熬夜,熬夜让我提前衰老,具体表现在别人问我身份时,只要我胆敢说是学生,大家一定都是暧昧不清地笑,一副怀疑的样子。遥遥无期地写一个长故事,故事里大家都在,一切都好,才不至于让生活毫无希望。无意间知道老三也在这个地方,等不及地想见他一面。
老三在家里排行第二,有一个哥哥,他爸叫他哥哥老大,管他叫老二 。可是老二在我们地方话里是男性生殖器官的意思,所以每次在外面,老三就让我们叫他老三。在老三看来,只有他爸爸是可以叫他老二,换句话说,老三只是他爸的老二,却是我们的老三。每次有人不小心叫错了,老三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说:不准叫我老二,听清楚没有,我们家没有老二,叫我老三。所以我们都乖乖叫他老三。
老三的母亲生下老三之后,立刻觉得人生应该做有意义的事情,而和一个无聊的老男人漫度余生,并且要把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抚养成人,还不如死个痛快,于是她决定在四十年后再死,现在先好好痛快痛快,毅然选择了离家出走。老三的父亲则不忘初心,坚持他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点,所以四海为家,和他四海的家里的兄弟们四处鬼混。
在老三的父亲和母亲纷纷离家出走之后,老三的哥哥老大也不甘示弱,搬出去和他认识了多年,可是连名字都写不出来的一个女人住在了一起。
一下子,老三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因为他们三个都离开了家,那就意味着老三就再也不能离家出走了,因为离家出走这个词对于老三而言已经没有现实上的意义。所以老三就继续住在镇上,等着他们其中有一个回来换班,他也好尝尝离家出走的滋味。
长大一点之后,很多朋友都变得不好相见,尤其是在你借了他钱迟迟不还之后。如果一个十年没见的老朋友,突然找到了你,和你聊之前的峥嵘岁月,感怀时光荏苒,并且热心地询问你近况如何,最后还亲切地问候你全家都好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他肯定是找你借钱。
好在我一直坚持穷了二十年,无以为借,而老三又把钱看得淡,拿钱给我也从来不说借,开始还说"拿去花,有钱再还。"在后来意识到这句话并没有实际意义,干脆就只说"拿去花!" 于是我就一直忍辱负重,花着老三的钱,做着老三的朋友。因为没有经济上的往来,(只有往而没有来当然不是往来)所以我们一直是感情上的朋友,后来发现竟然恶趣相投,于是我们成了知己。
老三是我少年时的偶像,是我们镇上,大人眼里的流氓典范,也是我们那批孩子心中的英雄楷模。小时候写命题作文,作文题目是我最崇拜的人,别人写的都是邱少云董存瑞,我写的是老三,我把他的英雄行径,包括他是怎么用石头在五米开外,把学校里的玻璃窗户一一击破的,包括他是怎么巧妙装病躲过考试的,甚至包括他是怎么凭借一己之力统领了学校里的不良青年们的,都一笔一划添油加醋地写了出来,由于我写的过于详实,在我作文被当众批评了的第二天下午,老三就被记了大过处分,而我的那篇作文就成了老三量刑的最好证据。
令人动容的是,老三后来见了我并没有任何肢体上的表示,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像一个忧心忡忡的老父亲。
在我们那个镇上,有两个中学,尽管两个中学水火不容,但在收保护费这个传统上,却出奇地一致贯彻。老三在镇上的日子里,在收了我们学校的保护费之后,突然有了普世情怀,觉得同样是学生,另外那个学校的学生也应该有他保护,于是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他统收了两个学校的保护费。
令人感动的是,老三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唯一一个收了保护费之后真的保护别人的流氓。在之前的日子里,只交一笔保护费往往并不能让你得到保护,往往这批人收完,那批人又要再收一次,而当时大家才十三四岁,普遍没有什么维权意识,也不知道在被收取保护费之后及时索要发票。保护费收取制度的混乱,让我们这批消费者苦不堪言。
但是自从老三来了 之后,一切都变得与以往不同,首先老三统一了保护费的收费标准,而在之前大家都是根据对方的凶恶程度,以及收费时的具体情况,酌情缴纳。并且倾情推出了交一百减十五,交一千减二百的优惠方案,不断优化之后,最终推出了保护费年卡项目,购买保护费年卡的会员,不仅可以凭借学生证证明缴费情况,还能享受全年费用的八折优惠。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大家不得不承认,老三给我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便利。
老三有一个青年男人最该有的样子,长相风骚,讲话风趣。因为长得风骚,所以他经常可以交到一些肤浅的女朋友,而又因为讲话风趣,他又能交到一些自以为不肤浅的女朋友,所以放眼望去,遍地都是老三的女朋友。老三对女孩很有一套,他对每个姑娘都表现得满不在乎,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世上最怕认真二字",他又告诉我"切勿交浅言深",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耐心告诉我就是"不要明明交得很浅却说很深,而应该诚实一点"。
于是我似懂非懂地把他的话一一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结果二十多年的恋爱生活一直过得悲痛交加。
在太阳好的日子里,老三就会骑着一辆年迈失修的摩托车,拧尽油门,在街上慢悠悠地前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条不到五公里的街道,足够消磨他一下午的时间。他穿着白衬衫,煞费心思地把扣子扣到,不小心显露出肌肉的程度,带着太阳镜,牛仔裤松松垮垮的,一双厚重的皮靴,经历了风吹雨打日晒,深沉地像是刚刚从博物馆里偷出来。
他偶尔停下来喝杯冰水,偶尔和路边的姑娘打声招呼,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把车停在公园,一个人躺在长椅上,暖烘烘地晒太阳。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进过老三家门的人,所以一定程度上我就是老三的家人,尤其是在老三家人如此紧缺的时候,我责无旁贷地充当他的临时家人。
想到老三的家,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我和老三分手的那一天下午。在老三的言传身教之下,我的逃课手法已经炉火纯青。在那之后,我就失去了放学的快乐,因为在我看来,不论是上课铃还是下课铃,每一个铃声都在提示我或许该走了。
那天下午,我早早逃课去了老三的家。 进了老三的家,会让人没来由地感到放松,你不用担心弄坏任何家具,因为除了一张床垫没有任何家具可供你弄坏。你也不用担心要不要脱鞋,以防把地板弄脏,因为地板已经没有再脏下去的余地。地板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书,和一堆堆烟头。床垫上,散落着老三 ,和他的女朋友。
床垫前面是一台面容憔悴的电视和一堆光盘,窗户上是黑色的胶布密封着。太阳在落山之前,不遗余力地从黑胶布的缝隙里钻进来,灰尘在暗淡的阳光下,身不由己地升起又落下,房间里混杂着脚臭味和香水味,一小缕阳光不辞辛苦地射到我的脸上,感受着眼前的一切,我突然想到一个词,青春。
我用力摇着老三试图让他醒醒,而老三不为所动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我"醒醒吧别做梦了" ,毕竟,你永远叫不醒一个你打不过的人。于是我放弃叫醒他的荒唐念头,自顾地打开了电视,坐在床垫上,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一部香港电影,男主角整部电影都在演一个面瘫,必要时才挤出一个便秘般的笑容。
终于,男主角死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老三也起来了,点了一根烟,摇醒了身边的姑娘,笑眯眯看着我说叫嫂子,那个姑娘脸一红,我说嫂子好, 又坏笑看着老三说嫂子叫什么,老三一愣,扭过头去问:对了你叫?那个姑娘的脸瞬间白了,连声音都带着悲伤,说,我叫李静。我这才明白,好的演员都在生活里,因为只有他们能感受最真实的痛苦和快乐。
等送走了李静之后,天已经蒙蒙黑了。老三载着我,在镇上游荡,我们实在找不出一点事情可以做,就数围着镇上一圈,到底有多少根路灯。
一圈下来,我坚信是六十四根,他说是六十六根,我们彼此都不服气,又重新饶了一圈数了一遍,我数出了六十五根,他又偏说是六十七根。我已经被路灯照得眼睛发花,老三停了下来, 点上一根烟长嘬一口,坚决地说,我们再数一遍,一定要数到一样为止。等数到第五遍的时候,老三点火时,已经不能把火对准烟头了,我看着天上时,月亮也不止是一个了。于是我们达成共识,一致认定总共有六十三根,并且坚信不疑,不用再数一遍了。
老三艰难地点上一根烟长,吸了一口递给我,我说我不抽,老三说:试试吧,反正你以后会抽的。 我坚定地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抽烟。
老三笑了笑,又突然停住了笑,暗黄的路灯照到他的脸上,他的表情突然生动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老三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看到了失落的表情。
老三突然漫不经心地说,你开心吗。我说开心啊,老三语气沉重了起来问 ,那你为什么开心。我一下子被问住了,有点发慌,就像我的语文老师问我刘胡兰在英勇就义之前,心里想的是什么一样。我没有办法回答这种问题,要是我是刘胡兰,我肯定想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继续活下去,但我不能这这么回答。
我愣了一会说,我不知道。老三长吐了一口烟说,是啊,因为你不知道。
接着,老三又说,我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了。说得轻松,就像从床上刚刚起来,指着一个陌生女人笑眯眯对我说,来,叫嫂子。这一切超出了我的预想 我以为我们数完路灯,找一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就可以相安无事地各自回家,然后明天再把他和另一个女人从床上叫醒。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了。可是他是老三,他做的一切都有他的道理。
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要走。老三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就像是数路灯吗?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数,但是却数了整整五遍,我们一次次数过来,数得眼花缭乱,得到了五个数字,不知道到底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就算知道哪个是对的,我们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一点点开心,一点点难过,可是每数一根路灯,我们就死了一秒钟,我们离死亡又近了一秒。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什么也没见过,只是麻木地熬着日子,每天吃着一样无味的饭菜维持着生命,每天做着同样的无聊的事情来浪费生命,我们什么也没有经历,没尝过最狂热的快乐,还有最激烈的痛苦,我们总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终于,等到我们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哦,原来一生这么短暂,你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他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点憎恶,这让我感到害怕,我没想过老三是这么痛恨我以为快乐的生活,也生出一种痛苦的情绪,就像看到一座高塔突然崩塌在我面前。我艰难地问,那你要怎么做。老三狠狠地掐灭了烟头说,我要去看不一样的世界,去认识不一样的人,我要去体验真正的喜悦和痛苦。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老三把我送回了家,临走前最后说了一句,我要去可可西里。老三就像一个先知,他比我早知道我知道的一切,过着我最想要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他背离了这种生活,我开始变得迷惑,我开始怀疑一切,不再相信别人告诉我的道理和经验,我开始思考,渐渐地叛经逆道。
再次见到老三时,我几乎认不出他的长相,他的脸上荒草丛生,头发胡乱地扎成了一个长辫,眼神深邃温和,看不见一点波动。我掩饰不了心里的激动,冲过去紧抱住了他,就像十年前那个下午,脚臭味和香水味让我想到青春一样,老三身上刺鼻的气味,证明他是一团鲜活的生命。我问他,可可西里怎么样。
老三面色平静的说,可可西里什么也没有,除了远处的山,还有荒无人烟的公路。我说,那你都干些什么。
老三点了一支烟,神情涣散,眼睛发亮说,白天我就帮别人赶放牛羊,他们让我住在家里,给我吃得很好,还给我不少钱。到了晚上,我就骑着摩托车,一直沿着公路开,等油耗了一半,我就在那里停下来,整个周围,没有一丁点的声音,月亮静悄悄的,星星也不出声。远处的山,随着光线变暗,也慢慢沉重。我就躺在公路上,看着星星,满天都是星星,闪得我眼睛发花,就像我们当时数路灯时一样。等天凉了,我就赶紧往回开,到了家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经书,直到睡着为止。我坏笑着说,这十年我又多了几个嫂子。
老三眼神一暗,又接着说,终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家里的经书已经全部看光了, 于是就决定离开那里。走的时候,我把那辆摩托车买了下来,带了很多汽油,沿着公路,一路开去,也不用担心汽油耗光。我不知道开了多久,只在沿路有人家的地方停下来,吃点东西睡上一觉,一路遇到了很多很多人,他们各不相同,却都很有趣,给我讲他们的故事,讲他们的生活的幸运和不幸,给我讲他们忘不了的事情。生活多有趣啊!
老三顿了顿,眼神朦胧地回忆过去的日子。我等不及地问,那后来呢。老三释怀地笑了,后来我留在了一个村子,在那里做了老师。不顾我吃惊的表情,他又说,终于,在路上我的汽油还是耗光了,于是我在路边的一个村子停了下来,准备搭便车继续走下去。可是好久都没有人愿意搭我,我就在那里住了下来,那里的人对我很好,我想报答他们,有一天他们见我看书,就让我教他们的孩子汉语,我就答应了,这一来,我在那里住了整整七年。
在这七年里,我不断地回想起看过的那些经书,突然有一天,一个想法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打断他说,难道这七年不也是无聊透顶的七年吗。
老三又点着了一根烟,一如十年前那个说要去可可西里的晚上,眼睛里散发着炽热光芒,神情凝重地说:我突然意识到,所有的新鲜和惊喜,只是让我们的生活不那么乏味。而生活真正的意义 ,在于让别人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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