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老三原名姓什么叫什么，没人知道，他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他只隐约记得大人说他出生那年刚好全国解放，赶上了好时候。

老三稍微有点记忆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爹娘逃难，一直要饭，他总感觉饿，爹娘也总要不到更多的吃的。辗转迂回，他们终于不用一直在路上逢人要了——他们来到了长安城。

以老三的眼光看来，大城市里到处是楼房，肯定大家都有钱，不愁吃穿，自己和爹娘也不会再挨饿受冻了，他们在道北用捡来的纸壳，石板，烂木头，认认真真的勉强建了一个窝棚。爹娘摸着老三的头欣慰的说“再也不害怕饿死我儿了。”

记不起是哪一天，老三从窝棚醒来不见爹娘，正要出去找，一起逃难的大娘抓起老三连拉带拖的跑，好像后面马上就有狼狗撵来。

路上一起逃难时，遇上大户人家就会放狗撵，他们就这样要命的跑。

老三虽说快五岁了，可是他瘦的跟鸡仔一样，轻飘飘的。大娘嫌他跑的慢，毫不费力就把他胡乱夹在咯吱窝下，贼溜溜的顺铁道跑，跑一段东张西望一下再继续跑，一边自言自语的的说：

“你爹娘咋地恁背，过铁道就遇上黑帮，活活给人打死，连尸身都不敢有人去收。”

说着还猛吸鼻，长叹一声，用那只闲置的手在泥不是泥灰不是灰的麻脸上抹一把，然后把老三从这个咯吱窝换到那个咯吱窝下。

老三在大娘手掌间路过的时候看见她脸上两条河。

战战兢兢的躲藏了一夜。第二天，大娘把老三抱在怀里守在路边树荫下的杂草旁，鬼鬼祟祟的这儿探探头，那儿溜溜眼，直到后半晌，她终于觉得遇上合意的人了。

对面走来的大汉快过身边时候，大娘伸出手拉着大汉的裤腿，眼泪哗的滚下来说“救救孩子吧？”

互相探问，才得知大汉是个脚夫，挑着粮食走了俩月从深山出来，到长安城内指定的地方交差。

大汉说这往回才走大半晌，已经遇到第三个求救的。

他蹲下细问，细看老三，然后把他那铁钳一样的大手轻轻一挥，就把老三掂到他的箩筐里，把里面吃的东西掰出一半给大娘，一半留给老三，再没啥言语，急匆匆的又赶路了。

太阳落了，又升起来，又落了，又升起来。

老三吃喝全在箩筐里，只有拉屎尿尿了才从那个圆形的窝里出来。老三感觉他们一直在树梢间行走，也像在水上漂，有时候钻山洞，有时候飞跃石壁，一路翻山越岭。

他从没走过这样的路，他自出生起眼里见到的全是泥土，荒原，难民，和废旧的房屋。没有青青的山，没有透明的水，从来都缺吃少喝。

现在他感觉自己像空中的鸟儿一样在飞，还有足够的吃的，温暖的睡的，大汉的草帽时常给他做被子，他心里很是欢喜。

老三两脚着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长高了，他爹娘的事他还隐约记起麻脸大娘说的话，只是不甚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汉从脊背后抓着他的后禁和裤腰，提到一位喜滋滋的比麻脸大娘年轻而且好看很多的妇人面前，撂了一句“以后这就是你娘。”然后转身走了。

好看的新娘说家里他排行老三，以后就叫老三。

老三八岁的时候，听爹娘说全国闹饥荒，到处饿死人，不再往长安去了。

老三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丰衣足食的长高了五年。

这儿远的听不到火车的声音，听不到哭死人的声音。也许谁也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存在。

这儿还没有饿死过人。只是粮食越来越不够吃了。

各家砸锅砸盆，所有该砸不该砸的都砸尽了，凡是能炼钢铁的东西家家无存，就差大灶上那口供大家吃饭的锅还是铁，下地的犁下田的耙还是铁。

老三始终没有想明白砸锅砸铁和大跃进有什么关系？

老三前面有两个哥，一个异常聪明，一个跟木头一样木，这两个都是大汉爹亲生的。他们不把老三当外人，老三也总是亲热热的大哥长小哥短，嘴甜的哥哥和爹娘都喜欢。大跃进时全家没有特别表现什么，也没拉集体什么后退，像无法跳出的青蛙，无论待在什么水温里，都只能去适应。

老三在搞不清楚社会究竟要变成什么样的年岁里长到成亲的年龄。

爹娘物色了合适的人家，就给娶了来。日子紧巴巴的过到第三次土改，人民公社终于解体了，土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爹娘和二个儿在这次土改时分了家，每家都有地种。大哥除外。

老三的大哥聪明好学，整个大队就他文化高，于是他被大家公推为大队会计兼文书。

集体修建公路时，所有的账务物资也由老三的大哥管理。一年到头，所有能修路的劳力壮汉都在公路上挖呀，刨呀，整日里炮火连天，山摇地动。

公路一点点通往山外。

老三站在山顶看着两头公路马上要接头的地方，心里就想起了爹挑着他斩荆过棘飞檐走壁的那些路，感慨万千。多亏了大汉爹救了他。

他听人说长安城又扩建了好多，现在路通了，他一定要领着爹娘，坐着汽车，两三天的时间就到达长安城，一定要让娘好好看看爹挑脚去的地方。再也不用过爹一去来回几个月都没了音讯的提心吊胆的日子。老三这样想着的时候，两眼闪着光。

山脚下仍然在热火朝天的在放炮，炸石头，平路形，抬石板，砌涵洞，挖水沟。

老三仿佛听到大哥严厉的阻止的声音，还没等他跑到出声的地方，大哥已经被石炮炸飞，炸碎的石头齐齐砸向他，大家伙等炮火熄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面目全非，全身七疮八孔，没了人气。紧接着就有人在炸开的石壁下的坑里发现了一箱钱。

老三瞬间明白了这么几年来所有的修路工人都没有领到工钱的缘故。

大哥一直说国家只给了救济物资做修路补偿，没有下发一份劳务工资给大家，说是修路是国家的事，不应该要钱。

大哥最有文化，报纸和上面打下来的电报，都只有大哥过目读给大家听，大家对他毫不疑心，即使各家没种子钱，没肥料钱，娃娃上学的学杂费钱一直拖欠学校，也没有谁拒绝继续修路，大家听得大哥说修路是造福自己的后人。

老三一边细细的捡开大哥身上的碎石，一边面无表情的用心思的看着那个被抬出的钱箱。

第二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老三用尽了爹交给他的那点算术本事，把大家的工钱一笔笔记在一摞纸烟盒子内面，然后和大家核对。

乡党们各自领了无比稀罕的钱，翻来覆去的看。

老三和几个壮汉用门板抬着大哥，怀揣着自己那一踏钱，回了爹娘家。

老三的儿女都能各自出山谋生的时候，爹娘老了。老三又和爹娘住一起了。

老三总在半夜听到爹娘说“原指望老大养老的，怎么就出了这事呢？”老三想说，穷怕了呀，鬼迷心窍了！

老三独自站在长安城的城墙上放眼瞭望的时候，爹娘已经过世七八年了。老三两脚踩地，踏踏实实。

爹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伺候到闭眼，娘是寿终正寝，没有遭受任何一丁点儿磨难，老三觉得给爹娘养老送终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福报。

爹娘没有亲眼看看这个当年需要两个月才能走来的地方，现如今变成汽车满大街，公交车五毛钱从头坐到尾的便利城市，到处一片欣欣向荣，逃难的，要饭的，轻易见不到一个。

老三没有找到当年麻脸大娘把自己拖跑的地方，也没找到大汉爹掂起自己放到筐里时，自己藏身的那片杂草，再也没找到麻脸大娘的任何蛛丝马迹。

放眼道北，一片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