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绿漆门啊,粗砺的灰砖头。从前的木阁楼,还有啊,一双能牵的手儿。
三禾镇最热闹的地方是集市。
去集市一共有两条路。 一条大路,车碰车,人挤人。一条小巷子,人少清净,偶尔也见几辆车钻空溜进去。这种情况是极少的,除非是车堵的饭都吃不上了。
九生村是离三禾镇最近的村。
小珍就住在九生村村头。
可平日里小珍也少有去赶集市的机会。只有到了圩日,才难得扯着阿婆的衣角上街去热闹热闹。
圩日里人才多哩,稍微一个不留神,小珍就见不着头了。
但阿婆从不带小珍走小道。小珍每次都扯着阿婆的衣袖说:“阿婆,这条道没人,我们走这条快,能比三婆早到。”
三婆是阿婆隔壁摆摊买鸡蛋的阿婆,阿婆教小珍叫她三婆。
小珍跟阿婆出来也是买鸡蛋的。小珍扎两条短尾巴辫,又会说话,每次都能帮阿婆招揽好多生意。
阿婆每次都不听小珍的,还一副快要骂人的模样,尽管迟点会比隔壁三婆少卖几个鸡蛋,两毛钱也用花巾包的不带褶子的阿婆也不愿走小道。
小珍最怕阿婆开骂了,十里八村都见识过阿婆的嘴厉害。她只好跟在阿婆屁股后头嘟嘟囔囔:“阿婆不讲理,比阿花还笨。”
有一次去赶集,都到分岔路口了,大道上发生了一场车祸,肇事司机不讲理,堵得大道一动不动的。
阿婆看这情形,拽着小珍快点往小巷子里走。经过一家房子,绿漆门显得格外显眼,小珍就多看了两眼。
一个蓄满须白头发的老头,拉着二胡,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眯着眼睛,跟喝了一斤自家酿的五十度的米酒似的,摇头晃脑的。
小珍瞪着两颗黑不溜秋的桂圆核望向他时,他正好睁开眼望见小珍,似酒意清回神样和善地对小珍皱起嘴角边发白的皱纹笑了笑。
小珍看见他笑也冲着他傻笑着,脸蛋上漩出两个涡来。
小珍觉得自己发现了比墙角里的蛐蛐躲在袋子里还逗的事,一边被阿婆拽着一边兴冲冲地炫耀:“阿婆阿婆,你看那个阿公是不是喝醉了啊,不然他怎么冲我笑咧,他肯定是喝醉了,看见我才笑的,嘿嘿,真好玩。”
阿婆对小珍的“新发现”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开口就嚷嚷:“看什么呐看,再不快点,太阳都下山了,等黑嘛嘛的我就丢你在这里看个够。”
小珍学阿花,抖着身上的鸡皮疙瘩,耸了耸肩,撒着丫子跟上阿婆的黑乎乎脚后跟。
那门口的老头望着小珍活泼的背影,很快就模糊了。
往事,却渐渐清晰地浮现。
老头放下弦,顶着拐杖,扶着那扇绿漆门跨了进去。对着洗菜的老伴儿的背脊说:“老婆子,那女娃还活着,看样子身体蛮壮实,好,真好……”
刚捞上来的菜,还滤着一滴一滴的水。
老伴儿看着老头蹒跚地踏上木阁楼的背影,眼角湿润,一颗透明的珠子悄然落入水中,再不能分辨。
以后的日子里,巷子里的厚石墙再没传出老头凄凉的二胡声。
九八年夏天,三禾镇热的发慌,村子里的大人,大小人都忙着在田里收稻子。
小珍是当年春天生的,身子弱,老去镇上的医院做客。
又是一个热灼的午后,大人们吃完中饭都出去干活了。小珍高烧不退,阿婆穿上解放鞋就背着她去镇上最近的诊所,小珍的堂姐也要跟着去。
阿婆守着小珍打针时,小珍突然脸色发青。
医生打完盹儿看这情形也慌了手脚。
阿婆哆嗦着嘴角的皱纹喊堂姐马上跑到田里去叫阿珍的爸妈回来。
阿珍被送到镇卫生所,才捡回了一条命。
诊所因为那个医生用药不当,只吊半瓶水,硬生生吊了大半瓶,绿漆门上的牌匾被政府的人撤了下来。
斑驳的绿漆门,粗砺的灰砖头。从前的木阁楼,还有啊,一双能牵的手儿。
——纪念一个十九年前的孩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