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眼泪

外婆的眼泪

我自小不在外婆身边长大,和她不亲近,再加上她为人严肃，我一度很怕她。她满头银发,身姿挺拔,每天在地里田间忙活不停,七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还是那么能干又坚强。

外婆一共生了九个子女，妈妈曾经告诉我因为家里太穷,为了省叫接生婆的钱,从生第二个孩子开始,外婆都是自己剪的脐带，自己处理生产后的事宜。她的强悍能力可见一斑。

只是外婆的眼睛,会不停地流泪，眼角不时有泪水溢出,平时也总是随身携带一块手帕拭泪。

妈妈说那是因为以前生孩子后没条件做月子，用土灶做饭,被浓烟熏坏了眼睛,月子里落下的毛病,这么几十年都跟着她。外婆并不是在哭。外婆从来不哭。

2012年外公因为心脏病过世那年,外婆却真的哭了。那年冬天,我们回老家送外公最后一程，刚开始外婆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只见她忙这忙那,安排这,安排那,在院里院后,进进出出。

外公静静地躺在堂屋里，永远地睡着,外婆也没在身旁陪着他。直到岀殡那天早上,县城的殡仪馆的车子来接外公去火化。子女们呼天抢地扶着棺木把外公送上殡葬车。就在车子发动的那一刻,一直站在门口远远观望的外婆，箭一般地速度冲了出来，死死地趴在棺木上，第一次哭得死去活来。

子女们把外婆拉开，外婆生气地大吼:“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们爸爸了，你们还不让我送送他吗?

那时候的外婆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捶足顿胸,抱着外公的棺木，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像个无助的孩子。边哭边喊:“你这个老头怎么说走就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外公是个脾气特别温和的人,总是温言细语地叫外婆的名字：凤,凤，凤。他一辈子是个篾匠,喜欢打理家里家外的活，而外婆是个急性子,喜欢在山上干农活也不愿做细致的家务活。家里什么工具坏了，或者做卫生甚至铺床换被子的事都是外公在做。在生活中一直把外婆照顾得妥贴无比。

外婆和她的名字一样,出生于大户人家。只可惜后来的打土豪分田地，地主出身的家庭家道一落千丈，公主命的她变成丫环身，六岁的她就以两担粮食,的低廉价格，被亲生父母卖给附近村子里的人，当了童养媳。

外婆说过，6岁的自己已经开始记事，被带走的那天，她没有哭。

那个年代的童养媳,就是家里不用花钱的长工,小小年纪的外婆成长过程中吃的苦头自不必述。惟一幸运的是,六岁就一起长大的未婚夫，不仅长相周正，性格温顺而且对她关爱有加。还有一把好手艺。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他们婚后生下了九个健康小孩,并且顺利拉扯大了他们。

外公离开的时候第四代已经上幼儿园了,亲戚朋友都夸外公福气好，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可是,外婆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起床时,身旁的那个人不见了。

吃饭时,那个喜欢小酌两口的老伴离开了。

睡觉时，一起聊两句日常的老头再也触不到了。

外婆边哭边诉说相伴六十多年的外公对她一点一滴的好。听得人无不动容落泪。只可惜,她的听众六十多年的伴侣却再也听不到了。

她的余生再也没有丈夫。

外公离世，那一场痛哭耗了外婆很多心力，可大家都说，后来再也沒见外婆当众哭过。

离外公过世又有好多年，这两年去看望外婆的时候,坚毅的脸庞看上去慈眉善目，原来早年秀才的父亲曾教她认得几个字，晚年终于派上用场，平时看一些浅显的佛书，每天都会念念经。

记得她跟我说，妞，我现在想起你外公呀就一点都不怕死了，我相信人有下一世,我觉得他一定在那边等着我。

说这些生死大事的时候,外婆一脸的向住，可明明我看到外婆的眼里，有闪闪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