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盛夏的七月，八点钟，太阳还没有释放它的全部威力，儿子刚刚进入赛场，我坐在墙后丁香树下的台阶上，准备用《箴言录》消磨时间，一阵风吹过，带来意想不到的凉意。
这是儿子四段以后的第三次升段赛，疫情没有结束的迹象，和两年前相比，每一次的比赛都显得弥足珍贵，没有人知道下次的比赛要过多久才会举办。赛前，我在网上联系到一位职业棋手，争取到十天的网课。老师私下告诉我，孩子棋下得太少，死活思考时间太长，都是需要改善的。内心里，我对比赛的结果不敢奢望，更愿意当作难得的成长经历，十岁以后我就不再担心告诉儿子，失败和挫折不可避免，要拥抱而不是抗拒它。
“命运并不像没从它那里得到好处的人们觉得那样，是盲目的，”拉罗什福科说。
我抬起头，正想着这句拗口的话是什么意思，儿子走了过来，看看表，刚刚八点二十。“这么快？”问出口的瞬间我在想着各种可能性。“对手没来，”儿子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翻开地上的包，掏出苹果自顾自吃了起来。“我干坐了十五分钟，然后裁判过来说你可以走了，”他咬下一大口，“旁边的人全都抬起头看我，不相信这种好运。”“真的哎，参加过那么多比赛，从来没有轮空过，”我说。时间还早，我们于是去附近散步，这是一个体育职业学校，操场很大，远处是一个军旅夏令营在活动，几十个小老虎一样的孩子练习打拳，不时传来嘿、哈的清脆、稚嫩却坚决的喊叫声，几个墨绿色的帐篷组成了小战士们的营地。太阳把操场照的晃眼，跑道上，教练带着可能是专业运动员的学生做着变速跑训练，操场四周环绕着很多巨大苍老的槐树，树干斑驳，树影婆娑。
我们就站在操场的外边，绕着槐树，一圈一圈不紧不慢地走着。“这真的是难以想象的好运气，”我忍不住感叹道，“也许是上帝给你的机会。”后半句我忍住没说，避免对话变成鸡汤，这句鸡汤是，“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了。”儿子没有说话，晃着十几岁年轻人特有的散漫、轻狂而又慵懒的步子走着，睥睨世界的眼睛从操场的远处收回到我们身旁的大树上。
“天牛！”语气中充满了惊喜，他曾经说过，只在马路上见过死的天牛，从没见过活的。在高出头不远的地方，那只浑身乌黑、点缀着恰到好处数量白点的虫子一动不动趴着，一节一节连接在一起的天线向下弯曲成两个完美弧线的对勾，偶尔摆动一下，表明它或者是在召唤同伴，或者是在警惕这个世界，又或者等待着什么。“上面还有一只，”我指向更高处的地方。“哈，这么多天牛，”儿子难掩兴奋之情，“咱们把它捉回家吧，放在楼顶的枣树上面。”“那还等什么，”我说，“正好有个盒子。”
“怕不怕咬人？”“你不会有什么感觉。”儿子小心翼翼地捏住一只，在放进盒子之前，把拇指伸到它的嘴边，虫子的铁嘴在上面蹭来蹭去，试图给它的敌人一点教训。“确实没什么感觉，”他说。
第二局的时间到了，“用够你的时间，不要老想着杀人，”我告诉他，目送儿子消失在入场的人群中。儿子参加的定段赛已经多得数不清了，每一次的场外等待我都很矛盾，既想早点看到他出来，这样可以早点知道结果，又害怕他草率行棋，希望最好是时间用完了才出来，这样至少表明他在周详地面对棋局。一个小时后，我站在门口等着，出来的棋手越来越多了。“这是一盘完胜，”儿子说。“给我讲讲，”我喜欢听他讲对局的经历。“对手是个女生，中盘有战斗，不过我没有硬杀，我看清有十几目的优势，所以一直保持到官子，”儿子知道我会不停的追问，索性一股脑全都告诉我。“收子的时候，她说：‘你下得真厉害！’”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略带羞涩，仿佛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那你没有谢谢人家。”“我笑了笑，”他说。
下午一共三局，我提醒他尽量用上老师刚教的星——小目大飞定式，每时每刻都要点目，好认清形势好坏。赢了第三局之后，下面一局是执黑，一个小时之后他出来了，是三局当中出来的最早的。“输了，”儿子看上去很平静。尽管知道只要输一局就会面临绝境，当真听到这个消息时候，我心里还是咯噔咯噔的。我尽量掩饰略显遗憾的神情，听着他下面的话。
“他是第一个跟我走定式的人，前两个人都不配合，”儿子似乎对刚才的棋局意犹未尽，“白小目大飞守角，我马上就靠了上去，有点急了，等到他外扳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对角我没有引征的子，后面形势就落后了，亏得太厉害。”“这——，”我心里说太遗憾了，十天的网课练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外扳定式，“这下你会永远记住外扳了，”我说，“虽然只有微弱的机会，后面的三局要把自己放到最低最低的位置，就是说，每一手都要充分的思考，下出不留遗憾的棋。”
赢了第五局后来到了第二天，唯有全胜再加上一点运气才可能升段，对此我不敢奢望，只希望儿子在这种实战中磨炼自己的技艺和意志，走好今后的路，因为我日益在他学棋的经历中感受到，棋盘上的艺术、胜负世界的残酷磨砺，远远超越了围棋本身，正如铁匠铺中被锻打的宝剑一样，充满疼痛、变形、飞溅的火花和尖利的声响，无疑是必要而丰富的历程，只有这种历程才会造就最终锋利、耀眼、闪烁生命之光的王座之剑。
第六局面对的是一个二三年级的男孩，“有点儿像小时候的时光，”儿子说，“他可能觉得自己优势，不时地看旁边的对局，但是我觉得形势一直很乱，两个人从没有机会离开悬崖半步。”我们绕着操场转着一圈又一圈，回味生死之间的第六局。儿子的黑棋星——小目大飞守角布局，白棋打入两处，造成黑白各两块孤棋，互相缠绕。双方各活一块后，白形势略好，但白随后攻击另一块黑棋时攻势过猛，自身棋形出现漏洞，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棋并未活净，黑一击制敌，棋局就戛然而止了。即使没有看到对局，仅仅想象黑白之间的战斗，我都感到热血贲张，仿佛自己才是亲身经历那场刻骨铭心厮杀的人。
天气太热了，我们离开跑道，走到一堵砖墙边，巨大的槐树让那里显得既凉爽又安静而惬意，墙壁上覆盖着茂密的爬山虎，有的地方枝条都枯萎了，末端的小爪仍然紧紧地固定在墙壁上。更多的地方，枝叶不断地向上、向两边延伸，留下或卷曲或庞大的暗影，每隔一段距离，枝条的两边就如同侦察兵一样向空旷的战场伸出几个圆形的触角，带着盐粒似的白点，宣誓据为己有的领土。我和儿子默默地从一边看到另一边，没有人说话。
还剩最后一局，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索性不再谈论棋盘。很久以来，儿子让四个子的棋我也难得一胜，最接近胜利的一次，只要活下一块孤棋就稳赢，我没有抓住机会。局后复盘，儿子指着那里说，其实可以活下来，我长叹一口气，“哎，我硬是没看出来，”我说，同时意识到，棋盘上最悲剧的莫过于，同样长着眼睛，你看不到的地方，对手却可以看到，这真令人苦恼。曾经，在他刚学棋的时候，我要假装看不到能杀死他的棋，让他一直赢，感受那种刚刚进入陌生世界时无尽的刺激和乐趣；现在，我无奈却欣喜地发现，他这只雏鹰的翅膀已经足够坚强、硬朗，可以从无论多高的绝壁、悬崖一飞冲天、俯冲翱翔，把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时间到了，我们走到台阶下，我想起郎平的一句话，决定用它作为给儿子的鼓励，“享受你的游戏，”我说。儿子看了我一眼，迈上了台阶，在进入赛场的门口，朝我挥了挥手。
我们约好在食堂门口见面，吃过中午饭再回家。我在附近一直转了一个小时才回到那里，同时思忖着如果输了可以说些什么安慰安慰。毫无疑问，这是最艰难的一局，在积分10分的对局里位于倒数第二台，即使赢了，升段也只有理论上的可能。但是谁都不想输棋，人人都希望证明自己。儿子突然走到我面前，我拉开门帘让他先进去，看不出赢了还是输了，况且我也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吃面条还是米饭？”我说。“赢了，”儿子没有理会我的问话，一如既往淡定地径直说道。“太好了！”我也忘了要吃啥，“太厉害了！”不管最终会不会升段，能够从失败的谷底逆转命运，走好自己的每一步，这样的经历已经足够惊险，足够珍贵。
“挺有意思的，今天，”吃饭的时候他冷不丁地说。
“什么？”我以为他要再给我讲讲最后一盘棋局，对手是遇到的唯一的成年人。
“每一次对局前我都要说‘请多指教’，只有两个人也对我说了。一个是那个女孩，一个是第五局，那个男孩有点疑惑，‘嗯？’他看着我，我又说了一遍，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也说‘请多指教’。”
“这你可从没说过。”
“你也没问过呀？”说完仿佛彻底放松下来，他开始大口地吃面。
一天以后，幸运的天平朝儿子这边略微倾斜了一点，最后一个对手小分很高，他升上了五段。如果说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是那句儿子从没有忘记的“请多指教”，我仿佛看见他正襟危坐，宇宙的对面坐着他的对手，他微微颔首，落子之前似乎在说着什么，如同邀请朋友的男孩站在自家门口优雅地伸出手臂，“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如同阿喀琉斯面对着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发出的呼叫，“来吧，战场上见！我将努力杀死你，捍卫阿开亚人和帕特洛克罗斯的尊严。”如同在发出邀请，一局完美的棋局将由我们两个人造就，就像时光面对着塔矢亮，即使只想到这一点难道不也必定让人心潮澎湃么？
我想起拉罗什福科说的后半句话，“应当像把握健康那样把握命运：当它是好运时就享用；当它是厄运时就忍耐，若非极其必需，决不要做重大改变。”
“确——实，”对于我的掉书袋，儿子只会送我这两个字，隐晦地告诉我说教要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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