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个阴郁的雨天,J先生发疯了!
他将刀子伸进嘴里,朝着脸颊两边狠狠地割开了两个口子。
皮肉分离,鲜血涌出。也许是肉体上的疼痛,也可能是精神上的亢奋,当他发出尖锐的叫喊声后,恰好前来逮捕他的警察发现了满脸鲜血的他……
鉴于这种特殊情况,警察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先将其送往医院诊治。
他的伤势看起来似乎挺严重的:两道歪曲并不齐整的口子,从嘴角处延伸至脸颊,部分牙齿因为失去了遮挡,隐约在血肉模糊中尚辩几颗。
然而真正使人可怖至极的,是当事人为什么能够疯狂至此,毕竟能够如此坚决和残忍地对待自己,已实属不易。更何况瞧这伤痕,断然不是轻易就能割开的,与其用“割”,倒不如说是“锯”吧。
所幸的是,缝合手术的难度并不高,毕竟在某种专业角度看来,这种创伤不过是停留在皮肉层面上的。
刚得知有这么一位病患时,经验丰富的医生抛下了这个判断,可待到真正实施手术时,他却显得有些紧张了。
在旁的助手拭汗频率颇快,双手也因为过多的汗水,与乳胶手套内壁纠缠相黏,令人十分不快。略为焦躁和不安的他,在缝合的过程中,甚至出现过几次不当,要么针刺过猛、要么缝线乱糟糟。
因为他在看着他,目不转睛、直视着他的双眼。
耳朵能够勾引出人们怪异的癖好,而眼睛则是暴露这些癖好与隐秘的脆弱通道。如果说我们最难承受之重会是什么?想必他人的目光就是其中一个。
当神在看你,你会不自觉地对以往犯下的罪行作忏悔,当人在看你,无由而来的冒犯、愤怒、暴戾便会快速升腾。一般而言,除了关系亲密者,大多数目光的注视到最后总是诱发贪婪、虚心、愤怒,以暴力收场。
当手术结束之后,这位原本自信满满略带傲慢的医生,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似的,瘫软在无影灯下,在那下边不存在任何阴影与黑暗。
强光下、麻药中,J先生感觉自己像是被拒于天堂门前,即便他十分清楚自己此时正躺在手术床上。
又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认为自己正在任人宰割,无力反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毫无知觉的皮肉上大动干戈。
拯救?一个华丽的辞藻,仅仅华丽而已。在手术开始前,医生便告诉他:我是来救你的……他看着他,想要目睹他是如何拯救自己的,可是他却发现他的眼里藏匿着某种不安。
J先生并不畏惧疼痛的感觉,或者说疼痛是他保持着理性与清醒的药剂,不过即便是在麻药下失去了知觉,他仍然感受到自己的脸上的肌肉被冰冷的金属物胡乱拉扯着。
他不能理解,为之困惑,为什么眼前这个陌生人神情严肃。
手术结束了。J先生正被护士们推出手术室时,他突然朝这位如释重负的医生笑了笑,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其他理由,不管其绷带下的笑脸是否被看透,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罕有的笑脸。
他感觉到了,这位医生愣在了原处,瘫倒在无影灯下。末了,耳边仍然徘徊着那个声音:Why so serious?
偌大无人的大病房里,J先生一个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周边净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房门外的黄色灯光,不时会有几个黑色的影子闪过,吵吵嚷嚷。那是医生、护士、病人,还有家属们。
今夜,来医院就诊的病人似乎特别的多,许多楼层的病房都挤满,不少病床被安置在楼道两旁。
手术成功了。可是两道长长的伤疤却留在了J先生的脸上,他的表情永远都是一个狰狞的笑脸,加上阴郁的个性,没有哪一位病人敢与他同处一室。当然了,病房外两名守候的警察,也将其身份的特殊表示得十分明了。
孤独?一直以来都是的,他的大半生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严肃的孤独。
在院期间,除了定期过来巡查 (来时也是匆匆,从不多逗留)的医生与护士,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他。好像人们在对待那些被关押在精神病房里的病人一样,在大部分眼里,J先生就是个疯子。
当两名警察明确从医生嘴里得知J先生可能确实身患神经病之后,对于捉拿他的热情一下子都没有了,毕竟当地法律对于精神不正常的犯人,从轻发落的几率是很高的。所谓的弱势群体,他也确实是一个“弱势群体”。
无人上前,或许也是提防他突然发起疯来,用利器割开自己的脸颊。不过时不时会有人在病房外鬼祟打探。毕竟人在好奇的驱使下,总能干出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而且他们还善于为自己的荒谬行为寻找各种借口:从虚伪的人性关怀,到丑陋的本性自然……
为什么他们不敢直面他呢?因为他可憎的面貌,还是他阴郁沉闷的个性,亦或是他疯狂之后的暴力?说不定是这些人认为他们还拥有一副“正常人”的面孔和自尊。
有趣的是,无论警察向医院的医生、护士、病人,或J先生的邻居、房东太太进行巡查时,人们的评价都是一致的。
他疯了吗?
是的,他的邻居如是回答。
“他是一个疯子。”
流言蜚语在蔓延,他选择缄默,于是人们将沉默视为默认。
所以,他疯了。
手术后的第三天,他离开了医院,重新返回到自己那简陋的出租屋。走廊上空无一人,死寂一般,他们都知道他回来了,但所有人都躲在门后不敢露脸,连同平常气焰嚣张的房东,也没有出现。
当他关上自己的房门,隐约可以听到呼气的声音,突然J先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因为他一向都是不言苟笑,以至于他妻子在世时,总是问他:
Why so serious?
J先生是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的,15岁时,他独自来到了这座多雨的城市,在一家地下加工厂工作。
长大后的J先生,来到了这座阴郁多雨的城市,并且凭着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在一家小工厂工作。在城市中,有卖知识的、有卖笑容的、有卖肉体的、也有卖灵魂的。
所以,仅凭卖力工作,他已经养不起家。后来,他被人举报,说盗取了公款。
于是,他被解雇了。
这是一个艰难的世道,没有其他特长的J先生,
天生不言苟笑,又没有好的出身,他很难寻找到正常的工作。后来,他在一家过气的马戏团,充当一名喜剧演员,一位讲无聊笑话的“演员”。
马戏团的日子并不好受。
人们诧异着,认为自己上当受骗,因为逗人欢笑的小丑,自己却不懂得欢笑,不过是用粉饼与口红,为自己勾勒出一个牵强。
小丑就是天生的带来欢笑的!有人如是说。或许,他们从来没有看到笑容的背后。
而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经常形容他是一个笑话的人们,在听了他讲过的笑话之后,却板着脸,呆愣地在原地。
生活,总是不好受的。
所以,J先生仍然恪守岗位,他认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天赋,因为人们总是对他说“你就是一个笑话。”更何况,他还得养家糊口。
他不过不爱笑而已,可人们却认为这是一种恶意、傲慢,于是他成为了一个阴沉的人,甚至有人认为他就是一名罪犯。
孰知他们,总是带着笑脸,总是将所有想法与欲望都隐藏其中,而且,贫穷与富裕的都相同。
J先生和他的妻子住在这间阴冷潮湿的小屋里,这里充斥着潮湿的木板与衣物的味道,以及外边蔓延的异味。
夜晚,酒徒们的嚷嚷,酒瓶被打碎的清脆;街头吵闹的声音,流氓与流氓,流氓与常人,警察与流氓……
妻子是一位善良的人,她的笑容非常亲切,尽管小时候一场疾病让她无法再发出声音,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爱情。
那是他阴郁多雨的一生中,唯一的希望。
就像是雨停了,乌云还没有散去,而人们觉得阳光已经出来……
她时常将手指伸入他的嘴里,轻轻地往两边拉扯,作出一个笑呵呵的表情。她告诉他,要保持笑容,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一位是不说话的恶魔,一位是不会说话的天使,对他而言,就是这样的。
即使她后来病了,很快连站立与行走都变得艰难,可她仍然每天微笑迎接他归来。
他需要钱,急需一笔钱。
于是,他铤而走险,在几位“朋友”的邀请下,决定去抢劫一家店铺,然而第一次作案就以失败告终。因为在逃跑的过程中,他的同伴遗弃了他。
两周之后,他被释放了。而他的妻子,已死去多时,无人发现。
那双流淌着希望的眼眸,黯淡了,里边的灵魂也流干了。屋子里,充斥着退潮后,被搁置在海岸上的鱼类的恶臭气味。
天使离开了人间,人间从此便一片荒芜。
J先生刺死了一位醉醺醺的男人,从他身上取回他应得的“报酬”,用这笔钱安葬了她,然后躲在屋子里三天三夜。
他所寻思的问题是存在的是非,他所回忆与遗弃的是往日的美好,当你不幸时,人们会将自己更多的不幸倾泻在你身上。而疯狂与堕落都是一样,只需要轻轻地一推……
于是,他对着镜子说道:
“Why so serious?”
接着用剃刀割开了自己的脸颊。
——佐佑一〇 2015.7.21(23:08)
致:希斯莱杰,以及”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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