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气有点忧郁。
玻璃的自动门因感应而被打开。她踟躇在两旁高楼的中间大道。
“阿婆还没见过这些。”
“我真是没出息呢。”漫无目的的抬头,天空依旧被灰云遮挡得了无生气。这种时日持续很久了。
许久未晴了。
南方不是这样的。
她眼睛又酸涩了,就势蹲下的模样带点狼狈。
“面试完成了?”一辆黑色私家车被摇下车窗。
她闻声抬头,用泛白的袖口沾了沾未沁出泪滴的眼角,摇了摇头。
“我真的可以帮忙。”
“让我自己试试,或许我可以。”她站立拍了拍染在裤上的尘灰,径直走向车门。细细的尘埃旋成颗粒被微风扫起。
“你回勐丹看看吧”他递过一张飞往云南的机票。
她有些惊愕的看着眼前人,父亲面容变了不少,骨骼丢了轮廓,脸部庸肿又浮夸,脂肪遮挡了脖颈。———许是富态与安乐令他有了新模样。
接过机票,端详许久。
心脏莫名扯痛,在最初的地方还能寻到自己最初的模样吗?她有些害怕。
01
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如今美的程度却已不再同化。
十岁之前,她只知道父亲是个经常在外奔波的生意人,某次开车回家,母亲在后指挥倒车,他把刹车踩成油门,毫无征兆的,车底开出悲剧的红花,惊煞旁人,就这么活生生一个人躺在了车下。后来,多了一个陌生的妈,父亲便再没回过家。那母亲是个复制的家庭主妇,比别的妈妈多了些恐怖。
十岁那年,父亲匆匆回家,听着女儿蹩脚的德昂方言,未与阿婆商量任何,便收拾好她的行装。“阿婆,阿不走,阿不想走。”稚气的音色带着抽泣与恐慌,回荡在黑暗又干燥的土木干栏竹楼,他抱起她,踏过竹门门槛,走下楼。
“让孩子留下吧。”老人捂着膝盖蹒跚追来,擦了擦眼前小小泪人的脸。
“她需要好的教育。”
“这里不行么?”
“阿妈,这小山村能带给她什么?欠了四年学,还少了一个家。”他的声音由咆哮变为懦弱。
“孩儿,阿婆一直在这儿待你回家。南方有家。”常干活的手粗重厚大,轻抚在她心脏处:“这儿,要留着阿婆。”
“我会留着的,留在最能记住的地方。”
“阿婆只要孩儿给我一个角落就知足了。”
“能带阿婆走吗?”她拽了拽抱着她的父亲的衣领。
“乖。”他未给予任何反应,呆滞的宠溺。
远行的车辙留在黄色泥土上,她看着阿婆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变越小,直到拐角消失,她看着生活十年的勐丹风色由土黄变得葱绿最后到达大道上了飞机。她离开了。即便不舍,也无能为力。
都说年幼孩子易忘事,她却不一样,趴在窗户前:“这里看不到太阳的笑脸。”寻不到她想要的一切。
“能不能让她改改难听又土的乡音?”
“这不是在教吗?方言可是中国传统文…”
“国国国什么,到底是你孩子…”
“我孩子怎么…”
她回头看着厨房内的吵闹,光着脚丫蹑蹑走入房间。
她很听话。吃饭坐的很正,睡觉很老实,不弄脏衣服,很认真的练习普通话,但时常沉默寡言,盯着某处发呆,安静得不像个孩子。
“为什么不叫我妈妈?”母亲有时也很温柔,但性情时冷时热,难以捉摸。
“阿妈…妈妈在车下睡着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
“固执是什么?”她错开她的眼神。母亲摇摇头走开了,今天她刚做了美容,医师说动怒易老颜。
他们对她的好她都记着,但她找寻不到任何关于爱的踪迹,开心了笑就堆在脸上,不开心了就冷冷淡淡,向北方阴晴不定的天空。似是变味。后来她丢失了对活泼的向往,有再多热情与喜悦,也不溢于言表。她只是不想给予任何回报。
“他们欠的。”
02
十六岁那年暑假,正逢她生日,父亲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回家。”
那是第二次坐飞机,她将脸贴上凉凉的窗子,盯着从椅上放下的小桌发呆。
“是不是到家就可以看到阿婆和太阳了。”似是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不是刚从家里出来吗。”话刚落声,他便意识到话意不对,可是…
“我出来很久了,我家在勐丹。”她忽然提高分贝,头依旧不抬。
“我欠你一个完整的家。”他垂下眼皮。
“不,你们对我很好了,而且,我还有阿婆。”她闭上眼睛。“很久没见阿婆了。”
“仰望星空的人/总以为星星就是宝石/晶莹,透亮/没有纤瑕/飞上星星的人知道/那儿有灰尘、石渣/和地球上一样复杂”
她待在国度的最北端,只能在记忆中找寻南方的欢喜。在这里,眼见之处皆为繁荣,可她从不喜欢这些露于举止之间的富贵。她记得阿婆曾在她手上画圈:“孩儿,无论以后成什么样子,都不要忘了最初样子,要懂行懂停,这手心的圆,虽然完美无缺,却吸收不进任何啊。”
她不喜欢北方。
那里没有阿婆,没有勐丹。人心复杂,虚荣假面,一切都不自然。
03
又一个四年,这里依旧是土灰色的竹栏楼。四年前也只是过客般流连。
她是个恋旧的人,所以十年如一日般守着那几份重甸甸的陈年旧事。她说她只是太过想念。
停尸不渝三日,阿婆的遗体已经不在,亲人在远方,妇人只可火葬。她明白父亲让她此行之意了。旁人递给她一个骨灰盒,粗糙的木黄,阿婆生前最爱的色。
“你阿婆想活在风里,想到世界走走,想到北方找你。”
她颤抖的接过,“她终究没能找到我”
“去勐丹看看吧…”
“去勐丹看看吧…”
“南方有家…”
“南方有家…”
……
最后一次了吧。从此以后,她再回来也无意义可言,这个地方再无人等她回家。再无法找到曾坐在竹椅上轻轻摇晃的阿婆……心脏用力撕扯,很痛。
她没有落泪。她发现自己情绪已无明显波动,似是麻木,或是那份想念一直只是口头之语的习惯。她踏上楼层,吱呀吱呀许是有些老旧,越过门槛,屋内刺鼻气味令人皱眉。曾经的黄泥与杂草混合的纯味已不再现。她不顾地上蚁虫的肆意爬动,瘫坐在地。
她忽然闻到阿婆做的粉香了。她最喜欢阿婆做的豌豆粉,总是缠着阿婆下粉,阿婆憨憨笑着,嘴说着不做,手却拿起一把干柴,让火烧得更旺些。那是一碗放了葱,姜,酸笋,干茶,放了无数小料的粉。后来,她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尝过以云南为名的各式粉店,再感觉不到那份味道,那碗粉中阿婆的味道。
她又听到德昂的象脚鼓声了。那年采花,旁边的姨对阿婆说:让咱孩和你去跳舞呀。阿婆笑着打趣,孩儿,阿婆是不是像少女一般小龄?她闻罢掩笑拉着阿婆去跳舞。阿婆的舞姿僵硬却熟练,阿婆以前可是很爱舞蹈呢,可是后来繁琐的农活让她选择将兴趣埋藏。阿婆缝制的族服在她身上煞是好看,青色对襟上衣,襟边红布条格外亮眼。她许是很爱,在那个城市,那个家中的柜里,有一格它特有的放置处,只是后来,在她身上再伸展不开;只是后来,她再寻不到拉她手跳舞的人了。
她将手放在心脏的左上角。
“阿婆,这里还有你吗?”目中无神,自言自语,无人回应。“我好像记不清你的模样,和与阿妈那般年轻的眉眼。”
“曾经许诺会一直将你留于心脏最深处,你说只要一个小角落,如今,寻遍记忆每个角落,只是记起有你的事项,阿婆,你的模样呢?记忆碎片拼揍不起了。我们之间隔着兜兜转转的遥远,那份执着的念旧,许是父亲一开始执意的带我离开,而后让我有了微恨的想法,一直将那想法与现实冲击。那是否仅为自我欺骗?又或许想念只是一种再改不掉的习惯?我不知道。”
阿婆看着她长大,只不过后来中断。她未见证阿婆变老,最后一眼也错过。这世界不公得可怕,一样一样地夺走人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但这个世界呢?它不曾有过任何怜悯,可能一切与它无关。它从不帮忙找寻人们想要的,它只是负责送来或带走什么,最后任意人们心脏如何疼痛撕扯,它也无动于衷。
这次离开,便再也不回来。
她没有订机票。
她在往北方的线路上,换了无数大巴,在每辆车上,她都要将手伸入木黄盒,再伸出窗外,让鸽灰色的沙石,随风的涌动在指缝中谧出。
“阿婆,我带你出来看看”
“阿婆,随我去北方吧”
“阿婆,你能找到我吗?”
“阿婆…我想你了…”
……
泪水忽然潮涌,许是蓄积很久,透明堆积眼眶,整个世界在模糊中沦陷……
———阿婆,再见。或许再没有你,或许再没有家,没有想念。
----------路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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