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老子今年86岁了,她躺在床上,盖着蓝白条的被褥,从被褥下伸出几个管子,一个透明的管子里留着黄黄的液体,突兀的变成红色往下延伸到了一个血色的袋子。娘老子眼睛是微微睁着的,眼皮一眨也不眨。她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在动,吸一口,停一下,再呼出去。你不用多仔细的观察,就会发现她口腔的上颚里全是溃疡,斑驳的深红色。
围在娘老子床边的男男女女说着话。脑袋在娘老子和一个7寸的显示屏之间转动。
“心率44了,你看,刚刚是45的。”
“血压低的不行,45/20。”
“氧饱倒是还蛮高的,一直是90。”
“应该就是今天下午或者晚上了。”
他们都不是医生,却知道显示屏里跳动的图像和数据代表着什么:娘老子命不久矣,应该今晚就要走了。
一,
娘老子十几年前就得了糖尿病。
一开始她住在三女儿家里,三女儿是县医院里的医生,每天帮她打胰岛素。娘老子也不抱怨打针痛,就是馋啊。乡里的大白米饭,飘着红油的粗米粉,糯糯软软的糍粑,埋在青辣椒里的土鸡腿,炸的黄灿灿的油豆腐...馋啊。有时候,忍不住要向女儿儿子耍点性子,就为了那清白香甜的一口米饭。好吧,就吃一口吧。
再后来,他们说娘老子“脑袋有点不清醒了“。一开始,她把外孙女认成了四女儿;把四女儿认成了自己的妈,见了她马上起身,请妈入座;又对着电视上唱歌的韦唯喊”小平啊,你怎么在上面唱歌了。“ 大家伙一看见娘老子,也不打招呼了,先问一句”娘老子,我是谁?” 然后再笑盈盈的望着娘老子,看看她能给出什么出其不意的回答。
某年过年的时候,娘老子就躺在病床上了。大家伙给她看红包,红包上印着龙马精神,她心心念念着要送礼回去,还人家“马精神“的礼。惹得围着病床一圈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的。
他们说“娘老子真是搞笑”。
二,
娘老子记得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现在不是分不清儿子女儿哪个是哪个,而是慢慢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
再一次见到娘老子,就要跑到市里面去了。
娘老子住在市医院里的老人中心。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每回去探望,总要先绕去医院外面的水果店,豪气的拿几大袋葡萄,苹果,奶粉啦,不怕费力气。对了,顶重要的是,别忘了准备几个给护工的红包。
他们提起拎着红色塑料袋的手,按了按老人中心的门铃。护士熟捻的给他们开门,打了声招呼“来看张奶奶的啊?你二姐前几天才来过。”
有时候,病房里的娘老子在睡觉,他们就看一看娘老子,摸一摸她的额头,问一问护士她的身体状况,把礼物和红包交给护工就走。有时候,运气好些,娘老子醒着,他们就扶着娘老子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还不忘问
“娘老子欸,我是哪个?“
三,
娘老子从一年前开始就没有下过床了。
她侧躺着,手紧紧握住病床一旁立起来的铁护栏。她的手脚因为缺乏运动而萎缩成细细的长杆,她的皮肤薄薄的一层,上面生着疮。
儿女来了,她的眼睛好像会转一转,嘴巴会张一张,但是也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要说情绪最强烈的时候,应该就是医生给她的伤口擦酒精的时候了,娘老子总会呜呜的叫。
在这一年期间,娘老子已经抢救过好几次了。每一次,都以为要不行了,可是每一次却又都救活了。到最近的一次急救,就连医生都觉得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跌宕起伏经历了几次,儿女们也笑 “娘老子真是个小强,生命力真的是顽强“
四,
这一回,他们把娘老子接回了县里的医院。
娘老子的心率从九十,掉到四十五。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也一动不动,只是大张着嘴巴,呼气,停顿,吸气。
围在床边的男男女女时不时商量一下准备事宜。三女儿捧着遗像,问了问大家对于照片的意见。二女儿不忘提醒一会要把停车场里的车支开,准备临时灵堂。
总之,到晚上六点五十分之前,你能听到病房里的呜咽声之前。娘老子的遗像已经装裱好了,寿衣棺材,搭临时灵堂棚子的材料也都齐备了。
五,
娘老子的灵堂在她过世的一个小时之内支在了半山腰的小区停车场里。
灵堂是大敞开着的,没有门。带着湿气的风往灵堂里灌。棺材前边有两个高矮不齐的小桌。高的放着娘老子的黑白影像,矮的放着两垛煤球,分别插着两柱香烛和三柱香。小桌前边是一个铁盆,里面是黑色的纸钱灰烬。接着就是一个简易跪垫,这跪垫是用纸钱整齐码成的,上面盖着一个毯子。离这三步远的,是一个用煤球和木炭堆积起来的小火炉。
儿女们在跪在跪垫上,向躺在棺材里的娘老子磕了三个头。之后就围着火炉一一坐了下来,在湿冷的湖南冬夜里给娘老子守夜。
到了第二天白天,灵堂里就多出来了一个个小方桌。桌上放着字牌和扑克,还有一碗碗炒香的瓜子、花生,桌底下摆着一盆暖脚的木炭。
不一会,灵堂里就变得热热闹闹的。亲戚朋友们给娘老子磕完头之后会自然的围成一桌,开始打牌。不想打牌的,坐在火炉旁边聊天。儿女们还请了专业的厨师在灵堂旁支起了一个大灶,做大锅饭。莴笋炒肉,青辣椒炒鸡,麻辣豆腐,炖草鱼块,野山椒牛肉...香喷喷的用大锅大勺宽油炒出来地土家饭。
他们说,年纪大的老人去世是白喜事。就是要这么热热闹闹的,生机勃勃的。
后记:
近三年,我妈妈的大家庭遭遇接二连三的打击,先是我的舅舅、也就是妈妈和姨妈们的小弟弟在16年因为胃癌离世;接着是我的二姨爹在农历19年过年前因为胃癌离世;19年二月份我的外婆因为糖尿病并发症离开人世;现如今,我的大姨妈也因癌症在生命线上挣扎。
每一次这一个过程——听到亲人的噩耗,举家治疗,白天昼夜的照顾,治疗无效去世——对于他们都是心理和生理上的重重打击。
他们是多么能够理直气壮地抱怨生活的操蛋,人生的苦难.
但是大家都扛着,都扛住了,甚至能苦中作乐,并且仍然热爱生活。
我想起老友记里第一季Monica说的那句话“Welcome to real life. It sucks. You are gonna love it.”
我想,这是他们的智慧,也是中国人”白喜事“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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