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喜事

作者: 知不道君 | 来源:发表于2017-11-17 08:51 被阅读0次

                     

                         

                                        一

            沉重的哀乐在村头响起时,我正睡在我的西瓜棚里。又是一个平静的日子,村里却悄悄地少一个生命,这使我不由地感慨人的脆弱和生命的易逝。

            我也不穿背心,头上戴了赵平安送我的破草帽子,便出了瓜地,过了耕地,直向着南头的村口走去。一路上别人和我打招呼我全然不顾,只是在心里猜测着这回死的是谁。

            到了村口,兴旺家的柴狗从巷子里突然冲出来咬我,我没给它好脸色,也不对它动手,只是喊道:“兴旺…兴旺,你挨球的出来,管一下你屋的狗。”

            我虽然只在学校念完了初二,打狗看主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况且,别看我对兴旺暴了粗口,但平常生活中,我们可是实实在在的好朋友。

            兴旺家的门缓缓打开了,接话的是他妈,我该叫婶的田翠叶:“喊啥呢,俺屋兴旺今一早就到村长家帮忙去了”。我听她这么说,心里便骂起兴旺来:“狗日的,昨黑也没说把我叫一下,明明知道我这人最爱坐席了”。接着又骂起办事那家人来:“啥怂东西嘛,咋这势利的,请个执事么也不叫我。我是酒疯子爱贪杯不假,你给我喝些稠酒不就对了,不就醉不了咧,猪脑子”。这两句话我是在心里说的,到了嘴上却变成了对翠叶婶说话:“赵明勇最多才五十多岁么,咋就给死了呢。得是昨晚上叫他媳妇银花给折腾死了?”翠叶婶见我这么说,以为我又喝醉了,便斥道:“吉祥,你一天没事少喝点马尿,省得嘴上胡说”。我一听她这话就不服气了:“我咋胡说了,他没死放啥哀乐?”翠叶婶冲上来夺了我手里准备点烟的火柴,然后才又说:“村长啥时候死了,没有。我倒是盼着他死呢,可人家就是命硬得很,人家不仅没死,还活的旺旺的,今天人家还要给他儿子毛毛结婚呢!”我一听头便大了,既然是结婚,我咋听到哀乐了,我敢肯定我并没有听错!便和她继续抬杠:“那我咋听到哀乐了,我可不是个聋子”!

            翠叶婶还没回答,刺斜里闪出一个人来,说道:“吉祥,你昨晚上得是喝多了,我家请执事你也不来,我这会给你说了,今白天别胡跑了,来我屋帮忙来”。我闻声望去,见是这几年一直都在城里做生意的赵龙,便问:“你屋,你屋过啥事呢?”赵龙先是给我发了一根烟,然后说:“我爸前日个殁了,今个下葬呢!”我也知道城里坟跟房一样贵,但还是忍不住对他开玩笑说道:“那你咋不把咱叔埋到城里呢,那多阔气的!”赵龙听了,笑道:“你知道个啥?城里的坟地一个要几十万呢,还只准火葬,只准用上七十年。”这话说完又对翠叶婶说:“你跟兴旺到时候一定要来,我还要到刘村商店买些炮去,就先失陪了。”

            我从起床到现在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口干舌躁,便也辞别了翠叶婶,往赵龙家走去。我为啥不去村长家呢?因为我怕我又管不住我的舌头,一不小心惹恼了村长那怂,他公报私仇,把我的低保名额给撸了。

            赵龙家棚下几乎没有本村年轻人,只有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客们也早都来了,都坐在屋里,只有看客的和龟兹们无所事是。

            我到了灵堂,先是给逝者的相片前的香炉点上一枝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头,便闪到一旁,听孝子来客老汉老婆们谝闲传都说些什么。

            有一个说:“这家伙村长也真是够倒霉的,给娃娶个媳妇么遇上了丧事。”另一个说:“这狗日的仗着村里人都想巴结他,也不知道避个日子,迟上一天看儿媳给跑了不成!”又一个插话了:“你都不知道,这两家上一辈人就有仇怨,这回可有热闹看了。”我就这么听着,感觉耳朵都快用不过来了。另几个老头比我没耐心,别了旱烟锅在腰里,聚在一起研究車马炮……

            到开席的时候,我刚坐下,兴旺就给我打来了让我感到丢人的电话……我光棍汉一条,也没个媳妇,因而平时便爱看个毛片。总觉得那些都市里的漂亮女人,怎么也看不厌。索性也就把手机铃声调成了叫床声……这下好了,大庭广众之下,叫床声悠扬传来,羞的我恨不得要替赵龙他爸躺到木棺材里去。

            于是,我便出了棚逃向赵龙家,转而去找兴旺算帐,也顾不上可能得罪村长这件事。这狗日的,明明跟我一起在瓜棚里看片,也知道我的手机铃声用的是啥,这回存心是要出我的丑。

            到村长家先要翻过一道沟,然后再从小树林里穿过。我一直自认为,我们这里的风水是真好。瞧,我们这里要山有山,要原有原。瞧,我们这里,要水,要岭,要坡,要沟,要川,也都能一律找到……只不过区区十几里的天地,便几乎浓缩了整个中国的地貌。一旦过了小树林,离目的地就近了,从左往右第三家便是村长家。

                                      二

            我刚到树林边上,远远便能看见他家门口搭的大棚。粉红色的门楼,彩色的棚布,以及异常热烈的气氛……突然,一阵女人的叫床声再度被耳朵接收。我摸出手机来,没有电话打来。嘿,原来是有人趁乱偷情。我不用仔细寻找,便发现了林深处的那两段属于狗男女的身体。嘿,竟然是村长的大儿媳妇和赵虎娃……

            说起来,我之所以能无论四季无偿住在瓜棚,实在要感谢虎娃他爸,我赵天理叔。天理叔当了一辈子村支书,也救济了一辈子村里人。以至于临死那年,还卖了棺材去支助几个穷学生。

            所以,这次若是旁人,我肯定会把这事告诉村长,让他请我喝酒。但虎娃就另当别论了。我赵吉祥不是那种不知恩图报的畜生,若是我这次说了出去,就真的太对不起天理叔了。要知道,虎娃之所以都三十多了,还是个光棍,也全都是因为天理叔。唉!不说了,好人的儿子真不应该是这样的命运,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抛开虎娃不说,就是对“淫妇”潘薇我也实在是恨不起来。村长的大儿子赵金源这货狗日的就不是个怂,成天只知道个跟人赌博打架,还他妈的欺软怕硬。半年前他在阴家庄因赌帐打残了人,现在已经吃了半年牢饭,还要吃几年才能出来。潘薇于是提出了离婚,可是他爸,也就是村长却仍是死活不肯放儿媳妇走。为了自己的脸面,不惜和潘家闹翻,也一定要让儿媳妇留下……唉!不说了,不说了!我既然不准备告发,还说这些干啥。

            我于是说:“噫,我咋失明了,我咋啥也盯不着了,我咋就想起喝喜酒了。”说完便若无其事继续向村长家走去。

            刚到了棚下,兴旺就来拉我坐席,说是专意给我占了位子。见他对我这么“孝顺”,我也就不生他的气了,二话不说坐下来就是一顿猛吃。村长就是有钱,甑糕竟然也允许人放开吃。我自然不跟他客气,吃了一碗再操一碗,最后还要说声不香不好吃。

            比起赵龙家,村长家的棚下就热闹多了。我吃的速度正好,刚吃完刚好遇上新郎官从屋里面出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头上戴了个“汉奸帽”,喜气洋洋去接媳妇。我便问一旁的兴旺道:“你知道新媳妇是那里的吗?”兴旺吃饭慢,一边吃一边说:“外县的,听说还挺远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听了也就不再问这事了,本来就是没话找话。于是又问:“兴旺,你搭名字写了多钱?”兴旺便得意了:“赵明勇这么有钱的,还在乎我这两个小钱。再说了,我可给他帮忙来,又不是白吃!所以我才不搭呢。”我听了,忍不住便笑了,说:“你真是个白痴!”谁知说完这话以后就再也坐不住了。我刚准备去里屋看看新房,便听村那边炮声大作,哀乐的分倍也提高了,一溜小车从吴村开到我们一队去了。我于是跟着同样好奇的众人,离了村长家去看热闹……

            嚯!真气派。我们村还从来没有一次来几十辆小车的。我挤到人前看,只见一个个老头抹着眼泪跟赵龙往屋里走。我于是便猜测这些老头的身份。再一看车牌,竟然都是京字牌,我便吓了一跳。听旁边有见识的人说,这些车每一辆都抵得上两座楼房的价。而在这些老头后面,隐约还有十几个年轻人,想来身份也应该是很尊贵的……

            于是,奇怪的一幕发生了。赵龙家原本空空荡荡的棚下,挤满了除村长本家门子里的人以外的全体村民。明明刚刚才在那边坐了席,现在却仍然要在这边坐下再吃。

            我是一路跟到了灵堂的。看着这些老头哭的厉害,在场的人无不悲伤。而我这时只是竖着耳朵听他们都哭些啥。终于从老头们的哭声中,我听出了许多重要的信息:“美国人的炮弹没把咱老兄弟炸死,小小个心脏病老哥你咋就走了……”,“你,你还欠着我一条命呢,你不准死,你,你听见了没,……老哥我想你呀……”,“老东西,你咋说死就死,我不准你死在我头里……”

            当然,人与人的性情不同,也有几个老人只是干嚎,什么话都有没说。但我相信,他们都是真的难过。

            老头子们哭完,轮到年轻人时就是表演了。他们干哭没眼泪不说,头上也不戴孝,看得我想上去抽他们,亏天理叔还资助你们上大学,狗日的都没良心,都是些狼心狗肺。

            老头子们在棺旁坐下来,一个个回忆着当年的峥嵘往事,或自说自话,或和旁边的另一个一起回忆……我这时心里肃静起敬!

            正是这些人,用热血换来了帝国主义的尊敬,换来了祖国的富裕和强大。于是便羞愧难当,我咋就腿贱跑到村长家坐席去了,我们村的村民咋就腿贱,都跑到村长家去巴结他去了。没有这些老人保卫祖国,说句难听的话,就他赵明勇还想贪污呢,能贪个锤子!

            丧事于是大办了起来,龟兹们卖力打鼓吹号,看客的扯着嗓门喊些我听不清楚的话,专业的服务队取代了一干执事在忙里忙外,乡党们则围坐在棚下看凑戏……

            我则一直在赵龙跟前。这时候门里人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负责下午填墓坑的挖掘机,被村长指使路长拦下不许到一队来。赵龙一听这话,脸色很是不好,急得团团转。谁都知道,从去年开始,国家把每条路都指派了路长,而其有权管理整条路,要是其撑硬不让过,你还真的没有办法……不出我的所料,很快,这事就被某个嘴长瞎耸的给传遍了。有一些听了人于是又悄悄地“逃”到村长家去了。唉!没办法呀,没办法,这年头势利的人可真的太多咧……

                                        三

            正当赵龙一筹莫展之际,二队村长家的花炮放了起来,又从喇叭里传来一会儿给大伙演歌舞的消息。再加上说接新媳妇儿的车队一个小时之内也要回来了,许多人听了,便也离开了赵龙家,又往村长家赶。而我本来是要坚持我的原则,继续留在赵龙家的。要不是赵山回来了,我绝对不会去村长家。

            赵龙虽然没脾气,不代表他兄弟赵山也没脾气。他兄弟是远近闻名的二球,据说在西安靠收保护费过日子。他接了电话刚从城里回来,还没进村,便遇到路长拦挖掘机。回来先是把赵龙骂了一顿,接着又打电话从县城叫人,说是今个要新帐旧帐一起算,非让他赵明勇把个喜事过成丧事不可。赵龙怎么拦怎么劝都没用,便求我跟上赵山,关键时候千万要拦下他。我也怕出大事,便悄悄地跟着赵山。

            赵山在吴庄路口等了半天,才从远处驶来了几辆面包车。从车上下来了一大帮纹身黄毛男,赵山对其中一个红头发说了句什么,便盯着我说:“放心,吉祥哥,好戏还在后头!我今就给大家伙报仇!”

            往前走了不远,便见那个红毛领一伙兄弟躺在跑上,另一帮则和赵山直往村长家赶去。我一边继续劝赵山,一边跟着众人小跑,感慨自己真的是老了,要是十年前,赵家庄没一个比我腿脚利索的。

            “明勇叔,我来给你助兴来了!”赵山走到被打扮的面目全非的村长面前,笑着说。村长情知来者不善,表面上却不能失了礼数,便说:“你爸几时埋呢,我到时候一定去送他。”赵山又一笑,说:“就是今个,要不明勇叔咱这会儿就走?”村长一时哑口无言,末了说:“要不让咱大推迟几天埋你没看咋样?”赵山说:“那不行,我就今一天时间,明还有事呢!”他说着把嘴里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一帮二杆子们便冲了进来。我见事情不妙,索性劝赵山不行就去劝村长,这狗日的不领情就算了,反而还骂我:“吉祥,你少皮干……我今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于是接下来就悲剧了。先是歌舞团的被赵山吓得急忙收拾东西就走,接着便是婚车被阻回不到家里来……等我上了个厕所再回来时,这下又轮到赵山等被公安局抓了。婚礼于是继续进行,一时间热闹非凡。而我则没有看热闹的命,急忙又跑回一队寻赵龙。赵龙听了我的汇报,没有表扬我,只是蹲在地上叹息,继而进到里屋去了……我一下就噪了,嚷着要喝酒,赵龙媳妇儿先是给我寄上一件上衣,又劝我别着气,我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

            叫床声响起时,一帮妇女对我投来了鄙视的眼神,我正好借此出气,便骂:“喊叫啥呢,喊叫啥呢,可比你们叫的好听多了”一帮妇女一边骂我流氓,一边羞得脸都红了。对此,我已顾之不及,径自小跑到避人处接电话。

            “……快,快来,出,出大事了……打捶骂仗咧!……”兴旺一旦急得成了半结巴,就说明事情真的大了。我还没来得及再问个什么,兴旺那边就已经挂了电话,无奈我便只好再跑一回,只是在心里又骂兴旺:“狗日的急死了得是!”

            ……村长家里现在一团乱,村长婆娘银花衣物不整,村长明豪头上一个个包十分明显,他二儿子金桥不见了踪影,新娘子的婚房也是一团乱。我正在慌乱,却见公安局长恭恭敬敬站在一个老人身后,站在老人的身后赵山在得意的笑着。我便问旁边的兴旺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急着挂电话”兴旺把我拉出人堆才娓娓道来:“你说巧不巧,你道这老头是谁,这老头子偏偏就是新娘她伯,更巧的是,他还是公安局的大领导,五叔(赵龙的父亲)的老战友。”我说:“这婚事看来这下是毕了!”兴旺点点头,说:“你刚是没看上好戏,村长和她婆娘刚开始还想撒泼打老头子,结果却被新娘子迎上来,给他俩一人上了几个耳巴子,接着又被人家娘家人给愤怒的打了一顿……”

            我说完了那句武断的话,便看向了那个老头子。老头子此刻却是面无表情,良久才对众人跟我说道:“今天,是我的老战友赵东山,也就是天理,出殡的日子,更是我的侄女结婚的日子。要我说,今天的这事情本身很好解决,就算攒在同一天又怎么了,旧人的逝去与新人的结合,一起办事也没啥难办的嘛!有必要闹得让人笑话吗……”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听成,因为兴旺这时候非要拉我去路上劝解路长放掘机。由此,我便愈发觉得我不如兴旺了。索性准备起一些词句,好在劝说时抢一抢兴旺的风头。

            我发誓,直到我赵吉祥死为止,我都要敬佩这个老头子的。因为在老头的调解下,原本糟透了的事情得以两全。

            下午,日头很毒。村长红着脸与同门子里众人一起赶到为五叔送行。村长先是与我在前面抬着枋,一路从灵前走到了坟地,然后又亲自下到墓坑,把棺材推到墓洞里。上来后又亲自拿起锨帮着挖掘机敛墓。汗流的那叫一个多!

            这之后,赵山赵龙兄弟俩,在坟上参加完父亲的葬礼之后,也带了同门里人去村长家喝喜酒,并帮着老头劝新媳妇儿与公婆和解、与丈夫和解。

            最令我意外的是,赵龙最后也没被包庇,而是将被依法拘留十五天——本来我是以为这事就算了的。而村长也与路长一起向赵龙道了歉,竟使这对村里几十年的老仇家最终实现了短暂和解……

            唉!我这人就是爱多事,也难怪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等我和兴旺在村长家坐晌午席时,见到了虎娃和潘薇分坐在两席,便凑到老头子耳边说了上午那件事,希望老头子能帮帮他们,我还怕他不帮,和他打赌说天理叔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替我感谢他的。老头子听罢欣然点了点头,直夸我会做人,还要给我发烟,让我挡了。

            ……晚上,酝酿良久的歌舞终于演了起来,人们仿佛忘了白天的一切,卖力娱乐至死。这时,我看到了虎娃和潘薇光明正大的在人前秀恩爱,便知道那老头没有对我食言,心里很是高兴和得意。

            又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我就没有了凑热闹的劲,于是便离开了人群,回我的瓜棚喝酒睡觉——对于我来说,酒精就是最好的安眠药。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醒了。我突然想起要去感谢那个老头子,便飞快地跑到村口,却那里还有踪影。看来他昨天便走了!

            我于是便常常盼着他再来赵家庄,好亲口对他说一声谢谢。

            于是,我便翻起日历来,一页一页数着距离五叔的三周年还有多少天。我相信他到时候一定还活着,也一定还会来参加的,不信我们就来打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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