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箫声
十几年前,我住在一所教区学校的家属楼里。家属楼西边,有一片杂乱的居民区,有一道很高很长的围墙,就学校和居民区分隔开来。虽然仅隔一墙,但彼此属于两个不同的天地,两地的居民老死不相往来。
居民区有一幢两层小楼,在我们这幢楼的偏西南,它的朝北的窗子正斜对着我家三楼的阳台。
有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阳台上透风。不经意间,听到从那两层小楼里传来一阵幽幽的箫声。起初我不甚在意,以为那可能是电视或唱片里的音乐。后来看到一扇窗子上有一个持箫的身影,尽管不甚分明,但那身影的颤动和那箫声的起伏吻合一致,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谁在那吹箫。
这箫声似乎不很娴熟,有时接不上气,有种隔了几丈远硬把音调拽过去的感觉。有时控制不住音调,一个个音符像调皮的牛犊子满地乱撞,让人听得心里通通直跳。但吹得执着,动情,专注,身心投入。仿佛一个倔强的驯兽师,坚执地要将一头野蛮的畜牲驯服。
我不懂音乐,但我却能听明白,他不会吹箫。但我经常在夜晚跑阳台上去听,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看看那人能不能将那头畜牲驯服。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到阳台上放松,又听到了那人的箫声。但我突然发现,那箫声变了滋味。箫声从窗口飘出来,就像京戏中花旦的水袖,抖袖、掷袖、挥袖、拂袖、抛袖、扬袖,诸般技艺,自然纯熟,舞得人眼花缭乱。低沉逥环之处,如同千扭百曲的银丝,在月光下穿梭,在夜空中飘摆,显得寂寞而凄清;清亮高亢之处,如同一束电光,劈空而来,飒然飞去,在那长天白云之处徜徉起舞。只觉得那沉沉的夜空里,悠悠扬扬,飘飘洒洒地飞满了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精灵……
那一夜,我醉在阳台上……
后来,每到晨曦初露。或是午后时分,或是夜深人静,那箫声便悠悠地传来,每听到它,不论正在做什么,我都情不自禁的跑到阳台上,听它,想它,醉它。如同契友重逢,抵掌而谈,会心会神,情长情浓。
有时我听着这箫声,傻傻地想:这吹箫的人或许是个失意的艺术家?远离尘嚣,退避于此,让寂寞和淡泊抚平自己心灵上的创伤?或许是一个孤独女郎,知音难觅,衷情难诉,才凭一杆萧把满腔的幽怨悠悠地泼洒?甚至,可能是一位耄耋老翁,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之后,悟透了人生,由绚烂归入素朴,恬退隐忍,以娱晚年?
由于隔了一道又高又长的墙 ,我始终没见过那吹箫的人。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酒场上遇到了一位嘴上涂得姹紫嫣红的女孩,聊了几句,知道她原来就住在我们西边的那片居民区。我连忙问她:
“你熟悉那幢两层小楼吹箫的人吗?”
“哪个?你说的是那个神经病吧?”
“怎么会是神经病?”
“他是从农村来的傻小子,没考上大学,来城里打工,组人家的房子住。不管黑天白天,都吹,把我们那一片住户都烦死了,我们正想办法赶他走呢!”
我心中陡然一阵失落:心仪已久的吹箫人,怎么竟会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再听到那箫声,再也产生不了从前的感觉,只是觉得此时的箫声单调刺耳,韵味不足。从此,我再没了听萧的心境。
过了一段时间,那箫声果然从那楼上消失了,那种梗塞于胸的不快也就渐渐烟消云散。
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我独坐书房写东西。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我低低地问:
“谁?”
“我。”声音有点颤抖,好像很惶恐。
“你是谁?”
没有回答。片刻的沉寂之后,门外飘来了低沉的箫声。是那熟悉的,却早就被淡忘了的箫声。
我的心,如同遭了电击一样,猛一阵刺痛。
我拉开门,借着屋内的灯光,我看见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左手持一杆萧,右手提一袋子像是水果的东西。
“我……打扰您了吗?”
“有事吗?”我一只手紧扣着门,不让门缝开大。
“我考上了音乐学院,走之前,我想……看看你。”他把那袋子水果塞进门缝,转身要走。
我十分诧异他的行为,就喊他进来,问他为什么。
等他坐到了客厅里,我看清了他的脸:瘦削,炭黑,两眼很小,透出一丝慌乱。不等我问话,便结结巴巴说起来:
“我从小喜欢吹箫,报考音乐学院……几次都没考上……找个老师辅导,说我不是那块儿料。后来,我打工,苦闷的时候,自己去吹。我在那小楼上,经常看到你站在阳台上听我吹箫,一站很久……看到你被吸引,我万分感动,我想不到我的箫声还能有人欣赏,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不在乎身份地位,只深爱纯粹艺术的人。你给了我很多力量,很多勇气,就靠着这些,我猛练苦练,我的技艺大进……今年,以专业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音乐学院……我觉得你是我最好的老师……”
他语调激动,话语哽咽,一口气说完,眼眶里噙着泪。
我想起了那个嘴上涂得姹紫嫣红的女孩说过的话,想起了听过她的话后产生的感觉,万分羞惭地避开了他的眼光,呐呐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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