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徐峥?
老戚今天翻知乎,发现这个问题有一大版回答:
“十亿导演”“喜剧之王”“扶持新人”……
面面俱到。
可惜,缺乏一击即中。
相比之下,宁浩的答案才精辟:
徐峥也是很城市人的形象,不土...
在上海、香港这种地方培养出来的演员,是非常城市化的,非常有城市气息。
——出自宁浩对谈录《混成大人》
是不是上海香港长大的,就一定不土?
不见得。
比如在老戚眼中,小地方出来的毕赣、贾樟柯就一点都不“土”。
但京沪港出来的名导名演员,反而有很多相当“土”。
土,不一定和户籍所在地有关。
当我们聊到徐峥“不土”,我们应该聊什么?
就从最新的《药神》聊起——
土,往往是一种粗蛮。
不土,就是一种细致。
外形
《药神》出彩的演员很多。
但所有的情绪起伏、剧情发展,都承载在程勇这个角色身上。
徐峥是怎么做的?
无非是庖丁解牛,举手投足,从“小”做起。
刚出场的程勇,就是一个二流子。
导演文牧野给徐峥定义程勇前期的人物形象,两个字:
“烂人”
所以徐峥每天在片场,就是烂人的状态。
头发像鸡窝,衣服是睡衣,趿拉个拖鞋叼根烟。
抹开一桌烟灰和“特殊服务”的小卡片,这烂人就窝进皮沙发,两眼无神地盯着破电脑。
但烂人,也要面子。
见前妻,他虽然还是那件旧夹克,但里面加了件红衬衫。
……气势不能输。
烂人,又都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于是打完前妻,进了派出所马上认怂。
露出窝囊的底色。
还不止。
因为窝囊最好的点缀,是市侩:
既然不能像条汉子,那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也得干:
“他刚打人你们看见没有?”
开场不过十几分钟,烂人的怂就获得了海陆空全方位的细致表现。
倒卖格列宁发财之后的程勇,又不一样。
小墨镜、皮夹克、牛仔裤,叼根烟,嘴角都会上扬45度。
他变了吗?没。
烂人得势,但还是烂人。
因为在他心里还是那句话:“命就是钱。”
有钱人的命,比穷人的命,更值钱。
真正的变,是在转让格列宁代理权后,程勇确实换了个人——
剪掉了鸡窝头,三七分,蓄起了小胡子。
整齐的衬衫,外面套着呢子外套。
“装”成一副成功小企业家模样,顺便也copy了一个衣食无忧的稳重中年。
看人不能看外表吗?
不,看一个人的底色,就要看外表。
看他表现出什么样子,就能猜出他究竟想掩盖什么。
用“档次”掩盖“没档次”,用“稳重”掩盖“市侩”,用“成功”掩盖“失败”……
对了,他最想掩盖的,是内心那条“没被推翻的等式”。
但人确实也是会变的。
只是真正的改变,本人往往意识不到。
当形式、外表、行为上的小改变逐层累加,内心质变必然催生。
他开始慢慢变得像一个“人”。
坐姿
在《药神》里,徐峥把微动作和微表情可以说用到了教科书的级别。
老戚说过,徐峥演出了一个“心虚的中国男人群像”,他是如何办到的呢?
先看坐姿。
老戚记得有4次坐下,每次都不同。
第一次,出场。
“烂人”程勇,歪躺在沙发椅里,如同壮阳药的对象一般,疲软、失意。
第二次,找牧师谈判。
因为有了商机,他变得精神有寄托。
坐是坐起来了,但——
驼着背,把脖子往身体里缩,一坐下马上翘起二郎腿。
这是虚张声势,没有摆脱本质上的心虚。
第三次,他到吕受益家吃饭。
刚开始,他觉得自己是救命恩人,腰板挺直,用上海话说“神兜兜”。
可当他看见吕受益妻子郑重地直视他,一口干掉大半杯白酒后……
他开始心虚。
腰弯了,眼神闪了,身子贴墙边了。
此时的程勇,应该在回想那条等式——命,就是钱吗?
最后一次,他来到吕受益病房探病。
看到对方虚弱的样子,你看他是怎么坐下的?
两手放腿上,一点点的战战兢兢,有气无力。
尤其在吕受益清创时,隔着病房门,程勇和吕受益妻子的坐姿形成鲜明对比。
妻子已经在悲剧的深渊里,所以坐得哀伤而踏实,像一个黑洞;
而程勇,则像站在深渊边往下看,看得他浑身瘫软,不得不靠手臂架在大腿上支撑。
这样无力的姿势,在后半段屡次出现。
随着剧情,他也被逼地离掀翻等式的限期越来越近——
那是命,不是钱!
经历伤痛后 ,他学会了对生命的尊重。
电影最后,程勇在警车里看着夹道相送的病人们。
坐姿又变了。
肩膀下垂,背放松了,如释重负了。
这时,所有的心坎已经迈过,所有的心债已经还完。
一个站直了不趴下的小人物,终于脱壳而出。
表情
演“心虚”,可以说是徐峥擅长。
但如正剧般演出“对生命的尊重”,徐峥这次是履新。
第一次与印度厂家谈判时,他脸上时不时浮现不屑和嘲讽。
尤其听到“救世主”这个词,那段嘲讽的短促笑声,非常自嘲:
我靠我是小人物,你和我谈什么拯救苍生?!
实在太可笑了好伐?!
后来,警察曹斌找上门,问他知不知道假药的事。
他先怔了一下,神态一慌,但马上又回过神。
这个神态特别周星驰有没有?
脸上的表情和之前相比,依旧是眉头上抬,一脸不屑。
在下一秒,他又压低眉毛,雪茄成了顺势而为的掩饰:
“很赚钱吗?”
这是在提醒警察……我可是商人,风险大的事我不做。
同样是不屑的微表情,但程勇2.0版的表现,是沉稳和老谋深算。
以上这些“变”,都还是容易发现的表面动作。
但另一些“看不见的变化”,徐峥的操作更“不土”。
口音
有没有发现,程勇的口音一直在变?
前期,他操着一口上海市井腔,普通话与方言夹杂,“好不啦”“怎么啦”。
一个词,没格局。
职业,卖神油,没格局;
环境,旧居民楼,小破店,没格局;
圈子,病房的老爷子,跟别人跑了的前妻,隔壁低级旅店的老伯伯,催店租的金链子房东……没格局。
所以,徐峥需要加戏,加点思考和点缀。
比如他一直对自己的家乡有研究,他曾谈到对上海滑稽戏的看法:
那种上海普通话的流行和滑稽戏的沦落是因为内部文化的丢失。原先的滑稽戏为什么好看?它有坏人、有黑社会、有地痞、有流氓、有叫花子、有妓女,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它可以去讲各种各样南方的方言……
(本文并不针对上海话,而是在论电影的风格,如有冒犯,老戚在此道歉)
(后来)就变成滑稽戏里没坏人了,没坏人就丢掉很多本身应有的元素,就不滑稽了。
是的,他需要加点“坏”。
粗口“册那”当然不够,和老伯伯聊几句“壮阳药”效应,“阿门阿门”的油里油气,很不耐烦地驱赶吕受益“滚滚滚滚滚”。
粗俗、市侩、油滑、自私……一个个小品质,堆砌出立体的坏。
那么,普通话什么时候用呢?
最明显的一次,是程勇读锦旗:
“人心妙手普众生,徒留人间万古名。”
腔调正,但心态还是歪的,语气中充满了自嘲、戏谑。
因为荣誉、良心,都是此时的程勇看不上的。
真正改掉方言口音,是在他穿上高级外衣变成老板之后。
与病人接触得越多、越广,他的普通话就越清楚、标准。
从方言转到普通话,不仅是个人圈子开拓了,也是他的格局提升了。
所以,在程勇当上厂长后,再也没说过一句上海话。
这是程勇的伪装。
欺人,也自欺。
口音是他掩盖的主要方式之一,用来掩盖过去,融入现在的阶层、身份。
最需要掩盖的,是自己辜负病人的深深不安。
烟
作为一个烟不离手的烟民,程勇随着越来越有钱,这个习惯也在逐渐微调。
没钱时,一盒红双喜随身揣着。
见谁,发一根。
就算是一年后曹斌上门,程勇递的烟还是红双喜。
但一转身,他自己却抽上雪茄……
红双喜如果说是程勇曾经的阶级标志,那雪茄就是一个中产装饰。
最后,程勇戒烟了。
如果说烟代表着财富与阶级,那不再抽烟,也意味着他对“钱就是一切”的执念,就此打消。
徐峥
聊演技的细致,大约是“不土”的外在表现。
那么“不土”的内在根源又是什么?
这次,徐峥跟戏中的“程勇”一起进化了。
程勇的内心转变,有一个很明显的情绪道具——
他会哭了。
之前的程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在目睹诸多生命消逝后,他每一次哭的理由,都如重锤击胸。
徐峥也是。
在采访时,徐峥承认自己是一个哭戏有障碍的人,以前遇到哭戏,总是“能遮就遮,能躲就躲”。
其实,当然不是徐峥不会演哭,而是他不好意思演哭。
本质,其实是对“土煽情(不经控制的死煽情)”的自觉与警惕。
一般来说,哀而不伤才是悲剧的高级境界。
但这次,程勇哭得花样百出。
有半夜床头的恸哭,有被捕后绝望的哭,有为黄毛死而奋力地哭,也有世事无能为力地哭。
哭里面,有时还掺了怒。
初级的怒,是为自己宣泄。
升级的怒,是为他人申诉。
导演组专门聊过徐峥的哭。
在幕后花絮里,记录了程勇坐在黄毛宿舍里痛哭的某场戏,原本只有徐峥一人的戏份,但所有主演都到了现场。
徐峥哭了N遍,每一遍结束,其他演员都会上前抱抱他,安抚两句。
从晚上10点拍到凌晨5点才收工。
安慰是真的,友情是真的,戏里戏外水乳交融。
所有人,帮他一起营造了这场逼人、难抗的哭。
怪了,为什么这次徐峥敢哭?敢各种姿势换着哭?
估计他也回答不了。
因为他的哭是被动的,是被真实牵引出的。
(相对而言,主动的哭泣才土、才low。)
老戚不记得从哪里看来的古代故事——当某个古人死前嚎啕大哭时,被别人嘲笑,他反驳说:你懂什么,我哭的不是自己,是社稷。
说到这,估计徐峥会很不好意思……
但真不用,你插科打诨的雅痞外表,确实遮掩了你关注现实的热情底色。
纵观徐峥所有作品,从客串的《疯狂的石头》到《我不是药神》,所有片子都在讲中国人的故事,讲他们现实的困境。
《人在囧途》说的是春运,是农民工讨薪。
徐峥的角色,一样不土,很有层次——
外面温文尔雅,里面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家庭,出卖良心的事业。
无论是王宝强演的牛耿还是徐峥演的李成功,甚至后来的《泰囧》《港囧》。
他们的囧,也是大部分中国人的囧。
采访《无人区》时,徐峥说:
我们每天打开手机看到社会新闻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会儿是灭门案啊,一会儿又是撞车,那个时候说什么,撞车以后拿出刀再捅一下,所以你很难想象它人性里面他的愤怒到底是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当时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境他才做出这样的事情……
于是,徐峥扮演的小律师,在电影中重复了三遍那句利欲熏心的台词:
“我要上头条。”
再回看《无人区》的设定,不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充满愤怒和欲望的社会?
徐峥在《药神》宣传期经常说一个词,他要为这部片“保驾护航”。
这当然不是我们常听的那个商业俗词儿,这是真下决心,要保护一个属于中国的、少见的故事。
回到徐峥“不土”的话题——
不土,你以为真在说“时尚潮人”吗?
从这个角度,徐峥身为上海上只角人,并没有多少“不土”的自觉……
反而在微博上,他“土”得很有底气。
穿着松垮的秋衣出门,调侃自己的激凸:“下次穿个更小号的……”
从演员角度说,不土,拼的是戏剧张力。
最低级的土,当然是不得其门而入,演得做作、矫情。
我们有很多潮人偶像,光看脸绝对不土,但他们总是狭隘地演出着、生活着。
满嘴“巴黎纽约土耳其”,满世界的“薰衣草花海”,“yep”来了变“yep”,嘻哈来了变嘻哈……
其实,都是土。
因为不土追求“敢为天下先”,而土追求的是“泯然众人矣”(说到这好像又和时尚有点关系)。
是当“土演员”只会演一个重复千百遍的干瘪角色时,你能不能演透一个人,甚至代表一群人。
不土,拼的就是这种“对戏剧人物纵深的想象力”。
一个角色,就是一口井。
横一刀,切开他的经历和阶层。
竖一刀,切进他的压力和性格。
当一个主角只有光环没有缺陷,只有“洋气”没有内涵,其实就是井挖浅了,或者挖歪了。
说到这,“不土”不仅依赖演员。
更依赖导演、编剧等一群电影人的集体设计,所以——
不土,最终拼的是“三观正”。
三观正的真实含义,老戚觉得不是“正”,而是“先进、开放”。
阿米尔·汗长得洋气吗……并没有。
浓眉大眼国字脸,在现代审美上反而有点土气。
但阿米尔汗的作品,相对于印度的传统电影,就是先进、开放。
他最不土的,就是三观足够宽广,宽广到足以辐射某个国家地域,某个社会阶段,某个文化族群。
导演文牧野,谈到两位监制宁浩和徐峥说:
宁导和徐老师给我最大的帮助是让我知道,你作为电影艺术创作者,要有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不只是针对你自己的艺术,你的责任感是有可能放大到整个国民。
土,是落后、狭隘、格局小。
不土,就是想冲破某些“土”的陈规陋习。
在这一点,徐峥、阿米尔·汗、宋康昊,本质是一样的。
抢先发现真相的人,才是真的“稀有”和“少见”,才能真的抵达“大同”和“共鸣”。
不土比土,永远要更有勇气。
希望《药神》不仅让徐峥红一把,也能掀起国产片“不土”的风潮。
因为徐峥、文牧野、宁浩……我们终于不用再追问:
什么时候中国也会有阿米尔·汗?
不过紧跟着,就是第二个问题……
假如长出了一个徐峥。
如何培植10个“不土的徐峥”?
这件事,要问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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