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失业”而是“死亡”

我在《万神殿》的观后感中提到“就现在的社会现状来看，如果人类被彻底地工具化，那么随着科技的发展，彻底的工具人一定会被逐渐淘汰，我说的淘汰指的不是‘失业’而是‘死亡’。”吃晚饭的时候，我的朋友ρ说他读了这篇文章，想要就上面这句话和我进一步讨论。下面的对话中，“鹤”是我，“ρ”是朋友。

ρ：工具人也可以奋斗啊，努力啊，学习新技术啊，未必一定会被淘汰吧。

鹤：你奋斗总要有个目标吧，你的目标怎么来的？是谁告诉你的？

ρ：有没有一种可能，自由平等，奋发图强是天生的，不需要别人教育，我们天然就会去追求这个？

鹤：不是的，我认为人们的想法都有社会教化的影子。古时候的农民起义也不是追求人人自由平等，而是底层希望吃饱饭，起义军领袖希望成为最高掌权者。非要说的话，只有吃饱饭是天生的追求。可是，在吃饱这一方面，大家追求平等吗？有的人吃撑了，有的人八成饱，八成饱的会通过战争要求吃撑的人和他平分粮食吗？

ρ：那个时候，粮食就是权力啊。

鹤：但粮食并不一直是权力啊，进入工业社会之后，权力显然转移了。现代社会，人们的追求早就不是吃饱肚子了。

ρ：你的文章里提到，即使不饿肚子，在赛博朋克那样的世界观中，人口也会减少，有没有可能，人口减少到一定程度，大家就不再是工具人了？

鹤：在赛博朋克那样的世界观中，人口变少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如果社会文化不变，工具就算价格上涨也不会变成人啊，被制造出来的工具人只是消耗品。打个比方，以现在性别比来推测，以后女性会越来越少，女性地位会变高吗，不会的啊，在大部分家庭中，女性目前仍然是主要作为生育工具而存在，工具再少也只是工具，有可能会涨价，但是做不了人的啊。在一个社会中，你出生的时候这一点就被决定了啊。

在赛博朋克的世界观中，贫富差距极大，底层做什么都是白费，怎么可能有能力改变现有的文化呢？能捡垃圾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越是接近赛博朋克世界观那种状态，底层就被物化得越厉害，而法律，社会文化以及道德相关的各种标准以权贵的喜好为准。科技发展到极高的水平后，在那样的严密监视，严格管控下，大概率底层知道自己是纯粹的工具之前就会迎来死亡。

ρ：有工作能吃饱不就行了。你也说了，工具人在某个阶段工资会上涨吧？机器不太可能会完全取代我的工作。

鹤：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工具，那么就不得不承认不含一丝人肉的机器在做工具方面做得更好，它可是百分百的工具。如果你不承认自己是工具，那你和机器不在同一个赛道上竞争，你又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呢？

ρ：我是不想和它们在一个赛道上竞争啦，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企业主已经开始用它们来取代我的部分工作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鹤：你觉得机器在和你竞争，那就是把自己和它放在同一个赛道上了啊，我上面说了，这样比的话，机器必胜。

ρ：什么嘛，你说那么多。归根结底，就是要证明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我根本不可能不失业咯。我又不能凭一己之力改变文化，也不能改变身边的人的看法。我是觉得自己在别的方面很有价值啦，老板不认可啊。他不给我发工资，我就会饿肚子。

鹤：当我们追求“不失业”这件事的时候，就是在追求成为一个更好的工具人啊，在这个目标下，越是奋斗，就越是加深了对自己的物化。在人们普遍这样想的社会中，人在其他方面的价值没有得到认可。只有钱和权才是终极追求，整个社会对人的评价体系也非常单一。

有的人失业之后会去自杀，有的小孩没考出好成绩会去自杀。在我们其他人看来，其实他们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多大点儿事，需要去死？在我看来，这些自杀的人就是深度物化自己的人，当我们陷于某种境遇无法走出，我们就应该仔细反思这一点。为什么我们有时会认为自己和别的同辈相比，在某一方面做的不好，或者暂时做的不好，就没有活着的意义，应该去死。

ρ啊，你应该会同意下面这一点。当人被当成人的时候，TA的价值是多方面的，即使一个人赚钱少或者成绩差，我们也不会说这个人的存在毫无价值，对吧？TA的价值完全可以体现在别处，对吗？

ρ：那是当然的。

鹤：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大部分人是认可别人对自己的物化的，他们在主动拥抱并传播这一套价值观。我对现在小家庭的未来发展持悲观态度，很多男女本就是迫于社会压力结婚，也就是说，他们在结婚初期就成了某种工具，他们特别认可社会对人的那一整套评价体系。如果一个人打心底里不认可某套评价体系，对于旁人七嘴八舌的劝诫，TA根本就不会感到压力，只会远离那些让TA觉得有压力的人。价值观这种东西，你只能整套接受，或者整套不接受。迫于社会压力结合的男女几乎一定会用社会上那套钱权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孩子，制造一批新的受害者。这一切都可以在当事人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受到了迫害，还以为这些都是自己本来的意愿。从父母到孩子都会深受无法解释来源的痛苦的折磨，生命的热情被彻底浇灭之后，在不清不楚的懵逼状态下去自杀，TA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的牺牲品。

ρ：在你举的例子中，就是这对男女的错啊，他们迫于社会压力结婚，不就是不愿意付出努力为自由买单吗？

鹤：我如果不会去谴责一把不称手的刀，我就不会去批判一对被完全物化的父母。

ρ：那就没救了呀，到处都是这样的父母，现在的情况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了。

鹤：我确实不认为人在出生时是完全空白的，但是我也不认为人在出生时就带着什么人人平等的思想。我说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感觉，或许人类的脑子里还留着点儿千万年前做野兽时的记忆，人们确实无法一出生就去追求什么“善良”“爱”，但是人们真的一出生就知道什么才会让自己舒服，什么东西才是对自己有益的，后天的教化也没法改变这种“感觉”，只能暂时压抑它。一不小心，这种“感觉”还是会冒出来。一棵小树，给它足够的阳光雨露它就能长大，用绳子绑起来或者用花盆移栽到室内就会逐渐枯萎，至少不可能长到野外那么巨大。你看过网上的那个段子吗，养在花盆里精心照料还是死掉了的花，在野外居然可以在石缝里蓬勃生长。那些继承自远古祖先的基因无法直接告诉花儿什么是对的，但是花儿会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不对。不正常的环境会扼杀花儿“生”的希望。也就是人类脑子里的这一点点的东西，我觉得这点东西是最重要的，也是支持者很多人活下去的最后希望，那就是，不完全相信自己是彻底的工具人，觉得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是拥有绝对自由的。很多人觉得，即使我就是螺丝钉，也是和旁边的螺丝钉不太一样的，而锻造我们铁匠会觉得，“你们就是一样的，最好从外到内都是一样的”。铁匠其实并不会想到，这种强行要求螺丝钉完全一样的行为，正是剥夺了这群肉螺丝最后求生的希望。

制造怪物，喂养怪物，消灭怪物。然而，机器的出现打破了这个低效的循环，它一出生就是完全成长体，而当今社会喂养怪物所需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所需的花费越来越贵，肉螺丝的锻造越来越不划算了。工厂的主人等不了了，他想要纯粹的铁螺丝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在当今社会，家庭和学校在批量制造工具人，随着科技发展，这批工具人要赢来的并不只是失业，而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灭亡。所有的信仰都会破灭，所有的旧神都被放逐。上帝已死。

ρ：这些被教化的人都是怪物吗？他们难道是自愿被物化的吗？你不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吗？

鹤：别误会，我没想要批判任何人。我自己就是社会的一员，必然受到它的影响。现在的我也时不时觉得，如果我在某个时间段没有达到某个目标就该去死。现在我会尽量克服这种有毒的想法。当然，或许我并不该克服这种想法，那样更自然一些。

ρ：我们和机器不一样，我们有灵魂。

鹤：你觉得有灵魂是好事？

ρ：是啊，我们这批工具人的抗压耐操和学习能力都比不上智能机器人，但是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们有自己的思想，会欢笑会流泪。我们制造的产品有灵魂啊。

鹤：和机器人比起来，你说的这些正是缺点而不是优点。对企业主而言，一个不服从的人身上的灵魂就像一把握在敌人手上的快刀。

ρ：那你觉得人工智能肯定会彻底取代人类咯。

鹤：取不取代无关紧要，和人工智能无关，当人类被大批量地，当做工具制造出来，再强迫他们作为工具被使用的时候，我们的世界就已经走在批量消灭人类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