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小窗户里照树和楼房。他闭上眼睛,看窗户框不住的空间,起先是黑,过几十秒,中间透亮,有许多模糊的东西想钻进来,他希望是明亮的美。于是出现了早晨的公园,一辆车厢早餐车开着窗户,年轻的女性站在里面,衣着得体的老人走在路上,鸟躲在树里,太像广告,抹去。
应该是没开灯的房间里剩下傍晚的亮,一个小女孩穿着脏衣服,光脚靠墙坐,头埋在搭在膝盖上的手臂里,她哭了一天,没了眼泪,感觉冷和饿。她的妈妈,那个女人躺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发烧,昏迷,谵妄。她一时死不了,呼吸,说听不懂的话,翻身,木床咯吱咯吱响,叩在女孩的耳眼里面。她没法理解的东西在长大,躺在床上的女人像碗热水在蒸发熟悉,留下的躯体包着个怪物,黑暗里伸出妈妈的脸,像往常看她,她听见床上的响动,觉得那个人快去死,她怕自己的想法,恐惧,饥饿,冷,像三个女妖在她如运动场大的脑子高处呼啸着飞,看见在远角的观众座最高处,瞬间到眼前震得耳膜嗡嗡响。睡吧,睡吧,她多想睡着,旁边女人的噪音是烧开的水壶,壶里水多烧不干,睡吧,她眼皮变沉。一声扯烂了声带的尖叫,她浑身冒出玻璃球大小的汗珠。
也不要这样,可以是缩成球状的老女人,花白头发尖有早先染的红铜色,她手撑床站起来,头晕得像桶在拖拉机上的水,晃荡晃荡,水撒到铁皮车斗,撒到春耕的地上,一地的杂草芽,雪化完的黑土上笼着白色的雾,湿润的土味,太阳倾泻下来,一地的熵在变大。她站稳身子,听见沙发底下有咔啦声响,老鼠?家里有猫呀!她把拖鞋垫在地上趴下揭开沙发帘子,黑处有一对发黄的点,她伸手抓住来,猫往后缩头,躲她一下下的巴掌,她切牙地打,害得她头晕,打得气喘吁吁丢了,猫嗖地窜出门,她瘫靠在沙发上,黑土上的雾气消散,一架拖拉机拉着犁铧在翻地,耕过的地像蒸裂开的馍馍。
也不好,不如是半夜几个黑影敲一间旧楼底层房间的门,门打开,露出个头,看一眼,全打开,一股裹着体臭、饭味和机器发热的气味扑来,亮堂堂的几排电脑上坐满了人,只有两种姿势,一种带耳机勾头盯着屏幕,一种斜靠椅子睡着,他坐进一个椅子,打开电脑,有人踢他的腿,他侧身看见对面屏幕后面有张四十多岁中年妇女的脸,化着妆,眼角和嘴微微地弯,点点下巴,他侧身往桌下看去,在桌下乱糟糟的电线里,一张穿着丝袜和裙子的腿打开了,一张一翕,像只贝壳。
或者是,直冲向大地的机舱里,尖叫,不停地尖叫,像万人行伍里不停歇射出的箭,戳破幻影的泡。有人蹬直腿,绷紧喉咙,行李架砰砰砰破开掉出的水果箱,电脑包,女士名牌挎包,羽绒服,滑板,涌向机头,在激流里有一线轻歌,唱的人是个五十出头的女性,她的身体从痉挛里出来,她扯掉颈上的方巾,扔了发卡,手指插进头头皮松开头发,借来呢子大衣和衬衫,拽出带钢环的文胸丢了,像个球迷在做人浪,呼哈呼哈,射向那碰撞之地。
或者吃一碗面,饭馆里只有他和厨房里的老板两口子,他握住碗,热顺着手掌传到后背,捧起来喝口汤,油乎乎的汤里有面和芹菜的味,焯起一筷子面,送进嘴,嚼两下,咕噜噜通过舌根点进喉咙,熟悉的感觉冲到头顶,流下清鼻涕,他左手虎口一抹,又捞一口呼噜脱下,拨拉几根芹菜夹起来填嘴里,脆嫩,再一筷子,面见底,他筷头探底,有个金属碰碗,推上来是枚戒指,他记得这只带戒指手,他让她消失在碎肉机里。他回头,两个人在橱窗玻璃的雾气后看他。
也许,去吃个冰淇淋,一个无腿的乞丐跪在小轮板车上划过来,问你要钱,你没钱,他的手抓住你的裤子,留下一个爪印。你瞪他,他的颧骨突出,两眼不大,薄嘴唇,站在一群人的最前面,拿着新发芽的柳枝,抽打跪在台上几人的背,有时抽到头回勾到脸,吐沫啐到发旋,顺着头皮往下流,齐声的浪淹没了跪着人的脖子,他们缩在那儿,像一坨旧屎,一个男人忽然朝虚空里的你抬脸,说他是你爷爷。你把冰淇淋甜筒甩到了乞丐的脸上,他楞了,马上嚷嚷起来,你穿过广场走下地下通道,挨着林荫辅道,一路跑回宿舍,躺在床上大口出气。
“你是谁?这是我的床。”有人质问你。你转过头告诉他,十一年前你睡在这张床上。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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