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园位于天马山,上山的道路平整宽阔,出租车一路飞驰攀爬。司机载我到了福泽园门口就不愿意进去了,虽然这家殡仪馆很气派,车辆行人出入非常方便。我下车后,出租车一个急转弯掉头奔走。
今天阳光很好,福泽园周围草木繁盛,暖风荡漾,虽然是秋天,但厦门的四季从来都是这样明媚,无法从环境中看出忧伤。暖和的天气,第一次来福泽园,我觉得很舒服。
01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注意到小逸的,我们同在一个学习小组,他是个安静甚至有些木讷的男生,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俩是谁先来小组的。当我意识到小逸的存在的时候,会偷偷观察他,他像是黑暗中亮度调到最低的手机屏幕,就连说话也是温温吞吞,你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很没有听下去的劲头。
小组内又组建了合唱团,钢琴老师给我们测音区,我被分到了男中,这才发现小逸也在男中。他有一种在人群中隐形的能力,明明杵在那里,却让人无法感受到情绪和气息,他就安安静静地等着老师的指令。
练唱的时候,大家站得很近,我闻到万金油的味道。
“是你吗?”我对小逸挑挑眉。
“啊?”小逸望着我。
“老爹爹的味道,你是不是涂了万金油。”
“哦,额,是啊,皮肤估计被什么虫子爬了,有点痒。”
“大冬天还有什么虫子啊。”
“厦门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段对话之后,他那种混沌不明的气场清晰了许多,我这才看清这个人。之前得知他是90年的,但是时间已经打算对他的发际线下手了,他似乎有点自然卷,发色微黄,更像是自然的发色。
“周末想来鼓浪屿逛逛吗?”练唱结束的路上,小逸突然凑到我背后。我回头看着他,他目光立马躲闪,但是在努力保持着自然的状态。
“你在开玩笑嘛?”我盯着他,“游客才想去鼓浪屿吧。”
他尴尬地点点头。
我觉得他没get到我开玩笑的语气,我赶紧换了个温和的语气:“你经常去吗?”
“我住在鼓浪屿。”
“哈?土著啊,那一定很有意思!”
02
逛起鼓浪屿,小逸的话就像鼓浪屿的海浪一样翻涌不停,从建筑到小吃,从轶事到野史,虽然才二十几岁,他像本历史书一样,说话严密有逻辑,甚至趣味横生,还会用到一些古语的措辞,让整段的讲述韵味悠长。
“谢谢你啊。”喝完几泡铁观音,我正准备换佛手,小逸对我说。
“谢我干嘛?”
小逸没接话,一脱离导游身份,小逸又回归小组里的状态。
合唱团为圣诞节的曲目做准备,小逸因为身体原因缺席了几次。他在群里说自己最近咳嗽,已经在医院候诊了。大家在练唱结束后的回家路上,在群里表达了关心。生活马不停蹄啊,赶上最后一班BRT,明天又是忙碌的周一。
就算厦门是一座小小的岛,如果没有刻意的约定,在路上偶遇也不容易,同在厦门的朋友,一两年未见,实属常事。后来,小逸偶尔在学习小组露面,偶尔缺席,听学习小组的朋友说他们几人有相约探望小逸,回来反馈的消息是,挺好的。
因为工作,学习小组和合唱团我也不再热心。小组不定期会举办生命分享会,邀请嘉宾或者组内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生命历程、知识经验等等,听说这次的分享人是小逸,我因为出差没有参加。
10月4日,我正在参加一个活动的出租车上,微信收到小组成员的消息:小逸已于6日前离世。
车窗的风忽然没了声响。
03
后来,小组的朋友给我发了小逸那天分享会的录音,我在下班的公交车上,听他用日常的语气讲述着。
“我从一出生,在我的原生家庭里只待了9个月,今天的分享会之前,我又回到原来的家里,就像你们看到的照片这样,这所房子没有卫生间,实在需要方便,可以上小号,大号得去屋外,这是环境方面。
那父母方面呢,我前几天才知道,父亲跟我差了足足40岁,可见之前我都不愿去了解。母亲,二等残疾,有智力残疾也有肢体残疾,她从1到10都无法数,前几秒看这个人还好,后几秒看,她就不认识你了。我在这里只待了9个月就是这样。
把我养大的,是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
缺乏父母的爱,我在亲密关系中的缺失像一个黑洞,挥之不去的孤独死死地把我掐住。因此,长大后,我渴望在爱人的亲密关系中来补偿自己,但是,感情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失望,我不断寻觅的爱,始终没有降临。
外婆带我接触了信仰,我曾把自己的代称叫‘泥土’,主是陶匠,我是泥土,我希望能被重新塑造。我时常祷告,但是没有得到我希望看到的,我变得迷茫。度过少年时期,我渐渐发觉了自己的性向,是传统教会最不能接受的,我喜欢男生。
欲望在另一边拉扯,只要是你们听过的性癖,我都尝试过,甚至后来去了浴室,在那里接触了毒品。
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翻开圣经,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一直渴求的,一直想要的平静,主却没有回应。性的释放,短暂的排解我的不安,而那之后,又是深深的空虚,无尽的空洞和寂寞。”
后来小组的负责人从小逸之前的教会得知,小逸因为肺炎住院,治疗本来很顺利,去世的前一晚人突然昏迷不醒。小逸走的时候,只有外公外婆在身边。我们也是几天后得知的消息。至于他肺炎的根本原因,是艾滋病。
小逸的分享会录音里,他提到一篇经文,他读到——
“我深深记得在主日神学学习的第一篇经文,是诗篇的第一章:
······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
按时候结果子,
叶子也不枯干。
凡他所做的尽都顺利。
恶人并不是这样,
乃像糠秕被风吹散。
因此,当审判的时候、恶人必站立不住;
罪人在义人的会中也是如此。”
04
晚上,我在读朋友送我的一本书,里面提到一位名叫保罗·李斯特的年轻美国传教士,曾以浅显的比喻说明他的信仰:
“我生长在加州南部,那里最常见的就是胡椒树。尽管胡椒算不上是加州最漂亮的树,但毋庸置疑是最干净的。它细小的叶片不时分泌一种汁液,成为最佳的洗涤剂,使叶子几乎一尘不染。虽然尘埃密布在周围的空气里,但是无法附着其上,这要感谢造物主在这种树中注入了如此奇妙的成分。”
“假如胡椒树能说话,当神创造万物时,它就会对神说:‘亲爱的神,我并不求你把我植于毫无尘埃之处,只要你使我能免于尘埃的污染。’神真的做到了。”
梦中,小逸跟我说,来生我想做一棵胡椒树,艾滋病就无法靠近我。
醒来,我恍惚了好一会儿,想到基督信仰里没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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