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气,潘金莲在花园葡萄架下铺着凉席玩耍、喝酒、午睡,第二天才发现丢了一只鞋。丢鞋是大事。那个时代里,发簪、手绢、荷包、鞋子都是恋人之间相互表记的信物。女人的小脚是性感的象征,丢了鞋子,相当于丢了贴身的内衣,更何况还是在自家院中丢的,肯定是熟人作案,这情况就相当严重了!陈敬济偶然捡了孟玉楼的簪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他和孟玉楼有私情,害得孟玉楼惹了一场官司。好在李衙内和她情比金坚,陈敬济才没能得逞。要是换一个疑心重、办事狠的丈夫,说不定莫名其妙就这样被浸猪笼了。
丢鞋事件,秋菊是第一个受害者。她是继武大的女儿迎儿之后,第二个让潘金莲用来打骂出气的可怜人。别人屋里都是两个丫头伺候一个主子,秋菊却是一个人伺候潘金莲和春梅两个主子,累不说,还天天挨打。潘金莲找不到鞋,先去骂秋菊。秋菊十分肯定地说,前一天潘金莲进门时就没有穿鞋。潘金莲又是一顿臭骂:“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潘金莲只管骂丫头,她喝醉了光着脚回来,自己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秋菊只好满屋里找,找不出来,又挨了一顿骂。秋菊这个小丫头颇有一股韧劲,她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说鞋子肯定忘在花园里了。潘金莲终于同意她去花园里找,如果找不到,挨打是注定了。
花园中哪里找得到?秋菊很执着:“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这只鞋去了。”她的话虽然是猜测,却猜得太准了。正是春梅放了小铁棍进来潘金莲才丢了鞋。但这时候秋菊敢无凭无据猜疑春梅,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眼看着要挨打,秋菊还是想作最后一搏:“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
认真的秋菊把花园翻了个底朝天,春梅都迫不急待地打了她两个耳刮子了,她居然在藏春坞真的找出来一只红绣鞋。本该高兴的,潘金莲拿来一看,发现了问题。“妇人拿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根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比潘金莲脚还要小的只有宋蕙莲,也正是她曾和西门庆在藏春坞雪洞内偷情,这只鞋想必是那时留在雪洞的。宋蕙莲早已死去,秋菊居然无意中把逝者的遗物找出来了。
睹旧物想起旧恨,当日宋蕙莲故意把潘金莲的鞋套在她这只鞋外面穿,也就等同于当众羞辱潘金莲的脚大。虽然宋蕙莲已经上吊了,可这摆在眼前的鞋子像是她阴魂不散向生者示威。潘金莲二话不说,只咐咐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一头雾水的秋菊哭起来:“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
从小铁棍手里把绣鞋哄过来的陈敬济跑来和潘金莲套近乎,垂涎已久的他逼着潘金莲把袖中的“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给了他,才把绣鞋还了回去。不管是鞋子还是汗巾,都是私相授受,但对于陈敬济来说,鞋子只是捡来的,汗巾却是潘金莲主动给的,这给了他更大的意淫空间;对于潘金莲来说,从无辜地鞋子被偷变成了和陈敬济自觉“出界”,她是在骄傲地展示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这何尝不是对已故的宋蕙莲的报复,要知道,当初宋蕙莲也曾和陈敬济嘲戏不休的。
真正的另一只鞋回来了,最迷糊的还是秋菊:“可是作怪的勾当,怎生跑出娘三只鞋来了?”这一句话又没说好,气得潘金莲大骂:“好大胆奴才!你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倒说我是三只脚的蟾?”骂也挨了,石头也顶了,秋菊还是无法摆脱挨打的命运。恼羞成怒的潘金莲还不解气,指着西门庆骂:“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甚么稀罕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西门庆觉得逝者已逝,多说无益,潘金莲却不依,当着西门庆的面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作几截子,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她大概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宋蕙莲私下里抢她的丈夫,罪大恶极。可反观她自己呢,还不是借着丢鞋事件和陈敬济勾勾搭搭?潘金莲骂的也没有错,像她自己这样的“淫妇”,从生到死都要轰轰烈烈,被“剁作几截子”同样是她的结局,武松的手帮助她实现了这样的“正义”。
作风随便如潘金莲,她根本就不在意鞋子被偷。可不在意归不在意,有人胆敢偷拿她的鞋,不整治他不是潘氏风格。小铁棍是家仆来昭和一丈青的孩子,才十一二岁,这样一个儿童,潘金莲还是不肯放过他。她吹了吹枕边风,偏听偏信的西门庆就跑去找小铁棍了。“那小猴儿不知,正在石台基顽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见小厮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慢慢问他,方知为拾鞋之事惹起事来。”这读起来令人发指。教训一个小孩子,居然要打到他口鼻淌血,晕倒在地,这得有多狠的心肠、多强大的优越感?如果说,一个小学生去偷了邻居家女主人的内衣,这确实超出了“熊孩子”的范畴,应该受到惩罚。但小铁棍并没有偷,他只是在路上捡了,也没有私藏,别人要,就随手给了别人,何错之有?真要怪,最多怪他的父母没有教育他拾了东西要交公,可是,“公”在哪里呢?
小铁棍的母亲一丈青气不忿,在人前不停地抱怨,弄得全府皆知,使得吴月娘也对潘金莲意见很大。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喜欢打哈哈的孟玉楼这时候做了潘金莲的传声筒,什么吴月娘说的,“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又不曾为甚么大事。”孟玉楼肯定是故意的,正因为故意,才会在潘金莲听了之后气得满面通红时,又假惺惺地劝慰:“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她明知道潘金莲是雷霆之性,怎么可能只放在心里呢?她在西门府的是是非非中当旁观者太久,偶尔体会一下参与的乐趣,估计是她此时最微妙的心理了。她这个温良之人一出手,竟也是如此干脆利落、一击即中。
潘金莲继续狂吹枕边风,西门庆马上要撵来昭、一丈青、小铁棍三口子出门。月娘出面再三说情,最终西门庆打发了他们去狮子街看房子,不准再回来。
这堪称一只红绣鞋引发的血案了。宋蕙莲一念之差,潘金莲穷追不舍,最终导致的结果是:来旺被仗打流放,宋蕙莲上吊,宋蕙莲的父亲宋仁前来问责反被官府仗打而死,秋菊挨了几顿打骂,小铁棍被打到口鼻出血而晕倒,潘吴结仇,来昭一家被赶出家门。这层层相累的业障都是潘金莲的罪孽。在她看来,比她脚小的、比她会打扮的、比她更“狐狸精”的,都是敌人,统统都该死。可潘金莲不知道,没有她脚小、没有她爱打扮、更没有她狐狸精的李瓶儿马上就要让她体会当配角的失落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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