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绣鞋

外婆已过世很多年很多年了。想起外婆，就会想起外婆做的番薯干和臭豆腐，还有外婆的红绣鞋。其实番薯干和臭豆腐并不是经常能吃到的，但绝对是美味。而红绣鞋则是外婆离世时穿的鞋子。

红绣鞋，在我心里既模糊不清又清晰可辨。我没有参加外婆的葬礼，我也就没法见到外婆穿红绣鞋的样子。而这双红绣鞋却一直在我脑海中，就如同番薯干和臭豆腐一直在我记忆中一样。它们就是外婆留给我的全部。

我小时候对死亡好像没有恐惧只有好奇。记忆中第一次遇到老人去世应该是7岁那年吧。我们村有一个老人去世了，棺木就放在家里的大堂，也就是客厅。人躺在棺木里，棺木被白色的蚊帐遮起来，有吊唁的客人来了，就在帐子前作揖烧纸钱。那么小的我应该还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很想去看个究竟，看老人躺在那里是什么样子，我有好几次趁大人没有注意，自己走到棺木前踮起脚想偷窥棺木中的秘密，但最终没有得逞。一方面是自己太小根本够不到高度，一方面，总是有人发现我的意图，及时过来制止我这不可思议的行为。因此，我心里一直想知道人死了究竟是什么样子。

外婆去世，我应该有10岁了。我没有跟母亲去奔丧。

我母亲是外婆的第十个孩子，生下来9天就被送给了阿婆（母亲的养母）。母亲生的小孩都是阿婆帮衬带大。我们与外婆相处的记忆几乎是没有的，只是记得母亲去看望外婆回来后，一定会带有外婆做的番薯干和臭豆腐。番薯干是我最可口的零食，既可以解决肚子挨饿的问题又确实很有嚼劲。听大人说番薯干要做到既黑得发亮又有软劲是要费很大工夫的。一般人做番薯干三嗮三炖就完工了，这样的番薯干做出来已很好吃了。但外婆的番薯干是五嗮五炖，做出来颜色特别亮也特别软。最主要的是装进瓮里可以保证半年不变质，时间久了还会上糖粉。外婆每年做很多番薯干，为了保质就不怕麻烦不怕辛苦。母亲每每回去外婆家必定带大袋番薯干回来。想来，也是外婆以这种方式来疼爱我们，只是我们小时候不懂这些罢了。

外婆去世，只有母亲回去了。丧事结束后，住在同一个村的表弟回来。我便向他打听关于外婆的死。问的就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人死了是什么样子？但表弟只说：奶奶好像变得很小，我只看到大伯抱着奶奶从房间里出来，然后放进棺材里。我一再追问，表弟就说：我只看到奶奶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从此有一个娇小的穿着红绣鞋的外婆。

长大之后，读了一些文学书，知道有“浪漫”这个词，年轻的我也向往浪漫。但生活在乡村野里的我那能找到浪漫的痕迹呢？于是我想到了外婆。外婆虽是一个乡下女子，但她是很懂得浪漫的，以至于走得时候都不忘穿一双红绣鞋。就这样，我开始挖掘外婆的浪漫。在我的情感世界里，外婆与我越来越近，外婆与我越来越亲。

或许没有人去关心过外婆的浪漫，那个时候生活艰苦，生养又多，让一家人活下来已不容易，哪里能讲浪漫呢？但我坚信：外婆是浪漫的。

外婆的浪漫在她拥有美好的爱情。

听母亲讲，外公是清末最后的秀才，因为是秀才，外公不会干农活。家里家外都是外婆一人忙着，外公在家带孩子教孩子读书，孩子们也常常挨饿，母亲生下来9天被送到邻村阿婆家就是希望孩子能活下去。直到后来外公在村里谋了一份教书的差事，家里的条件才好一些。母亲说，外婆脾气特别好，从来不跟外公计较。舅妈也说从来没见过两个老人红过脸。外婆嫁给外公生了十四个孩子，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母亲！为了家，为了这么多的孩子，外婆吃尽了苦头，却毫无怨言。

这是心里有爱，万般苦难都能受啊！

外婆留给我的记忆是：番薯干和臭豆腐做得特别好吃。据说，做番薯干是为了让家里那么多小孩不会挨饿，而臭豆腐则是外公的美食。能把简单的食物做成自己的味道，这是外婆的浪漫。外婆心里充满爱，在她的生活中，再苦都有颜色，再累都有情调。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外婆的浪漫就是让粗粮变成家的味道，让孩子们爱家，让外公爱她。

外婆虽苦，但很幸福。外公一生都依恋外婆，这就是外婆的幸福。

外公比外婆先逝好多年。外公去世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得起不来床。外婆此时也已是八十多的老人了，但她的小身板还硬朗，于是外婆就天天伺候外公。听外婆讲，那天中午，外公突然有了精神，说想要洗一盆热水澡。外婆煮好水，帮外公洗澡，换了干净衣服，伺候外公躺下，准备去洗衣服。外公却跟外婆说：衣服，明天再洗吧，你扶我起来坐一坐。外婆便过去扶外公起来，外公坐起来靠在外婆的怀里就再也没醒过来。

外公是以这种拥抱来告别外婆。无须奢华，无须言表，外公在离开之前给了外婆一个长久的永世的拥抱。我想，外公是以这种方式来对外婆倾诉他的挚爱他的依恋。这种爱，一直打动着我。它让我落泪，它让我惊叹。我今天写来也是泪水和手指相和，来不及拭去脸颊的热泪，只是想着要把这对相拥的老人不为人知的伟大爱情敲成文字。外婆一生的付出，得到了最好的回报。还要怎样的浪漫才低的过这样的拥抱呢？

外公死在外婆的怀里这件事，我听大舅妈说过好几次，每次我都听到舅妈说“没见过有这么好的一对老人”，舅妈口中的“好”就是“恩爱”的意思。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意思，只是觉得大人们每每讲这事都有羡慕的神情。以至于这画面——一个老人死在另一个老人怀里——一直在我心里，而且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外公去世后，身体硬朗的外婆一直坚持劳作，把菜园子经营的满园绿意，菜吃不完，任由它开花结果，有时候菜园子就成了花园。做番薯干的活交给了舅妈，但家里的臭豆腐一直还是有外婆做。外婆去世后，我们就在也吃不到臭豆腐了，外婆的这个手艺她带走了。

外婆是在菜园子劳作时，摔了一跤，把腿折断了，从此结束了劳作的。那次我跟着母亲走了3个多小时的山路去探望外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外婆。

母亲经常说外婆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八十六岁的老人了，房间总是整齐干净。最后的日子，自己起不来床，就要舅妈每天给她打扫整理房间。她总是要房间整洁，还偶尔焚一些檀香。听舅妈讲，外婆临走时穿的红绣鞋是外婆自己准备好的。我想，红绣鞋是外婆一直想穿而不敢穿或没时间穿的吧，又或许是她做新娘的时候穿过的。她是希望穿这双鞋子去见外公。我知道，红绣鞋是外婆心中的浪漫，是外婆在艰苦岁月中乐观活着的动力。

时间渐去，外公外婆已去世很多年了。关于外婆的浪漫，我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晰。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外婆，外婆也没有留下过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但我脑海里总是有一个年轻，貌美，充满爱的外婆。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浪漫追求。我也渐渐明白一个道理：若心中有爱，便再苦再累的日子也能活出浪漫。

红绣鞋，外婆一生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