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老所给我打了个电话,是关于我父亲病危的消息。挂了电话我坐在电脑前木纳了会儿又继续我的工作。这是两个月里我第三次接到这样的电话了。今天公司有两个员工出差了,我得干他们的活。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死亡前是否都会生出很多稀奇古怪的行为。这半年里我父亲死了两次,两次死而复生。托老所第一次打来的电话说我父亲走了,公司的人准备了白包。我父亲没死,起死回生了。他自己调制了一些药吃了后没气儿了,急救后大夫也认为希望不大了,指标都显示没有生命体征了。我哭泣时他活过来了,我差点儿被他吓死。房间里没有人,他身上蒙头盖着白色的传单,他却坐起来了,问我这是哪儿,他很冷。第二次这类事情后,公司领导怀疑我拿我父亲做请假的挡箭牌。我起先很惊讶他们会这么想,后来不奇怪了。我看到了一句话,有一天你会接受你以为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的亲人的故去。对于我这是句醍醐灌顶的话。我已经在接受父亲死亡了,我可能这两年一直在厌烦,在把他送到托老所无数冠冕堂皇的原因后,这是根本的原因。我没请假去托老所,干脆把电话关机了。
这次我父亲真死了,下班后我过去,值班的阿姨急切地说:“你电话打不通啊。”她告诉我我父亲下午走了,他一直在等我去。几年前我会大哭,奔跑着去见他。现在我没这样。父亲在一个空房子的带轮子的床上。阿姨掀开罩在我父亲身上的白布单,小声说她就在门口,有事儿叫她。大概是没有冷冻的关系,父亲像睡着了。有一个说法,人死了后面部的褶皱就抚平了。我仔细看了看,父亲好像没有,眼角的皱纹还在。我害怕再出现先前的情况,犹豫着伸手触摸了他的脖动脉,我确实不想碰他,好像是忌讳,也说不好具体的原因。我还是把手指在血管上搁了下,心跳没有了。按说我该嚎啕大哭,也觉得此刻这样的表情才合适,可能我的心理活动太多,眼泪反倒没有了。出来前我把床单盖好。阿姨在门口看手机。她把托老所的安排和我说了下,晚饭后父亲的好友来搞别,明天一早殡仪馆来车。相关的手续托老所办好了,明早给我。说完这些,她希望我去吃点儿东西。我现在不饿。之后她发送她的手机号给我,她值班,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给她。
门口有长条椅,屋内也有把椅子。我坐在门口。暮色已经上来了。这是间平房,离托老所的主楼有段路程,大概是专门做临时太平间用的。我老是怀疑我父亲会自己出来,一会儿开门看看。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出来了,想起一些往事,我眼里流出了泪水。我擦了下,点上支烟,给主管发了信息,把我父亲的事儿说了,特别强调了下午接到电话我没来,现在已经去世了。主管回了我四个字:“节哀顺变。”
暮色渐渐把我包围时,门上的灯亮了,一些初夏活跃的小虫子在灯下飞舞。吃过饭老人们给护理员照应着来和我父亲搞别。大多表情木纳,也有抹泪的。他们进去时冲我点点头,出来时又点点。父亲的性格很复杂,和同龄人在一起他能闹,插科打诨,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默的。这些人冲淡了我心里刚刚有的难受的感觉。看他们的年纪都在死亡的边缘了,不知道看见我父亲的样子会是什么心情。他们走了后,周围重新变得静谧。护理员给我拿来件军大衣和两瓶矿泉水,初夏的晚上有些凉意。我一直在外头坐着,不想进去。半夜后天冷了,我进去了。父亲还是那样躺着。父亲反对我抽烟,我还是点了一支。我想心里有就够了,死去的人不会介意我抽支烟。我抽了有十多支烟,搞的地面很狼藉。早上我打扫了一下。护理员叫我去吃点儿东西。
饭堂里老人很多,我吃饭时他们都看着我。一个昨晚见过的大爷过来给了我一个信封,里头是大家凑的钱。我绝不想收这个钱。大爷说住这个托老所都不是有钱人,钱不多,但这是他们的心意。他说:“你父亲之前也给过别人。”他说殡仪馆他们就不去了,那地方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有些忌讳。钱我收下了,我离开时给大家鞠了躬。这些钱想过后买成东西还给他们。
中午焚烧后一切都结束。随行的女管理员叫我抽空去结算下费用,把我父亲的东西拿回去。我点点头,谢过她。我回去上班,干了一下午。主管问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没多说什么。回到家我把买回来的菜打开,喝了点儿酒。我有种轻快的感觉,我又觉得内疚,不知道怎么好。小套三的房子,我们在这儿有处旧房子,拆迁换成了了现在的房子。父亲在托老所住了近一年了,他不在家里的状态我已经适应了。上床时很悃,却睡不着,我倚靠在床上抽烟。我想起了很多事,我没刻意去想,它们不知不觉冒出来。我三岁时我父母就离婚了,大了后我听说我妈跟一个男人走了。最初奶奶带我,我上小学那年奶奶去世了。小时候我很爱父亲,想无论到哪一天,和父亲分开我都不行。我特意考取本地的大学,就是为了这个。我爸退休后只有两千出头的退休金。他找了个看工地的活,每月一千。干了一年,人家雇用了保安公司,他失业了。我和父亲渐行渐远是我上班后的那几年,那时我面临找对象结婚,我父亲开始跌跌不修地说这事儿。邻居家谁家的儿子有了女朋友,对他都是刺激,会叫他叨叨很久。
我们的世界不一样,每月五千多的工资不足以支撑一个家庭,他认为结婚后我们可以住在一起,他的工资加上我的,未来妻子的,可以过的很好。我父亲不明白,我未来的家里应该没有他的位置,没有一个女孩会愿意和老公公住在一起。我没说过,我父亲始终很天真地没想过这个。他没意识到这不是早先一家人齐住在一个院里的农耕时代了。后来我两任女朋友都为房子的事儿和我分手了。最初我父亲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结果都是他的原因导致的。他浑然不觉地教训我时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和他吵起来。一年前的一天他突然要去托老所住,说他的两个朋友都去了,比在家里强。我可能愿意他搬出去,但我还是挽留了下。第二天他就去托老所了。休息时我去看看,买点儿东西拿过去。钱他不要我的,有时候会说一句:“抓紧叫爸爸报上孙子。”他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如从前,我开始想到不知道哪一天我会接到托老所的电话,告诉我父亲走了。在他两次假死后,对这事儿我麻木了。后来我父亲经常一个人出去,管理员找过我,他们担心他走失或者出意外。他不接受劝慰,和我说:“我现在还能动,走走还不行?”到后来我们一说话就吵,我去托老所的时候少了。有时候我觉得要是我父亲去世,我能接受了。
两天后我去托老所结了账,拉了十箱苹果送给老人,又把他们的钱给管理员,拜托给还回去。那位上次给我他们祭奠款的老人和我说了件事儿,他说我父亲病重前,一直偷偷在外头干瓦工。我父亲没多少东西,两个纸箱子就装了。有个封着的信封,他嘱咐管理员亲自交给我。回到家我把这些搁在他先前住的屋里,一时不想再动。那个信封,我猜是他的存折什么的,对此我没有太大兴趣。对于他可能给我留了什么遗言,我不太想看。上完“五七”坟父亲的事儿算过去了。没有牵挂,不用去托老所,不用担心加班,感觉很适应。
五一小长假,我把父亲的一些再也不用的东西和衣服扔掉了。我看了他留给我的信封。在打开这封信前,我有些犹豫和不想看。信封里头有把钥匙,钥匙环的纸牌上有地址、单元号和房号。一张信纸上我父亲写道:“房子是租的,钱交了一年。房内的东西是给你的。自己处理好,要保密。答应我,抓紧结婚,叫我放心。”
我猜不出什么来,想还是去看看。是一个很高档的小区,屋里有些简单的家具,房子是套四的。高档小区没有小房子。小卧室有三只办公用的铁片文件柜。我父亲写的纸条压在撬棍下,写道:“儿子,都是给你的。”有个没锁着的铁箱子,我打开后,里头塞的满满的,是叫我昏眩东西:两箱子人民币,一箱子美元。我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相信我看见的。我天生胆小。钱我不敢动,就那么搁着,后来我出来了,感觉自己在梦里。其间我过去又看了一次,这次在一捆钱里看见个纸条,是求一个人给办事儿的,上头有名字。
我碰到给我爸看病的胡大夫,他和我说了一件事儿,我父亲得了肝癌,叫他给保密。我有点儿惊讶,我爸是心肌梗死的呀。大夫说肝癌也到晚期了。胡大夫说我爸到了养老院最初还是外出干活。他出诊去个患者家,碰到我父亲在干活,才知道的。我不知道这些事儿,感到愕然,就问了他我父亲在哪儿干活。胡大夫说富华小区,距离我爸藏钱的小区不远。我父亲走了,他的事儿变成回忆更叫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有时候会想象父亲满头汗渍,扛着砂子、水泥进出单元的身影。晚上睡觉,闭上眼睛,我几乎能看见我父亲干了什么。
我去墓地看了我父亲。我点了支烟给他。后来我回去了,我拿不准这些钱我是花掉,还是交出去。我不怎么介意结婚与否,靠工资过下去能够做到。至于我父亲的心愿就是个念想,到了这会儿,他不会再操这些心了。山下有个寺院,我正好路过,就进去看看。香客不少,我没什么目的,就是看看。一个和尚应该是注意到我了,说:“施主有何心结。”我从不进寺院,规矩都是听说的。这时我想问点事儿了,拿出两百块钱奉上。和尚拒绝了,说:“阿弥陀佛。施主可说自己的心结,看看老衲能否给予解之?”我把事儿说了,没说是自己的事儿。和尚见多识广,不介意我怎么说。他抬头看天上的太阳,说:“施主觉得那是钱吗?阿弥陀佛。…”和尚走了。我木纳地看着他远去,那背影在阳光下很与众不同。和尚的话我没听懂。有天两个人来找我,问那个留纸条被委托办事的人,我父亲是不是给这户人家干过活。得知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们就走了,没说什么。我一个客户和这个人一个单位,我问他时,他和我说了件事儿,有人举报过这个人,去搜查时没有搜查到什么,就没事儿了。我卖了听啤酒坐在海边喝。沙滩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戴着船长帽,挥舞着橡皮刀,在扮演海盗,凶猛的砍杀着。边上的老者和年青的男子冲小孩喊道:“好,好刀法!…”我面前是浩瀚太平洋的一隅海滩。我在想海盗的时代,它很遥远,却不陌生。瞬间里,我明白了大师那句话的寓意。我把脸仰起来,朝向太阳,炙热却舒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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