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洗衣服一般去水井洗。水井的水是有人情味的,因为它冬暖夏凉。
小时候,很羡慕去水井洗衣服的人,拿着一根捶衣棒,一下一下捶打着衣服,就把衣服里的脏东西洗出来了,觉得十分好玩。但因为太小,家里人担心我们掉进水井里,所以不让我们去玩。于是乎,每逢大人们下地干活,我便邀个小朋友,拿个洗脸盆,装上小手绢、洗脸帕等小东西,悄悄倒点洗衣粉,兴高采烈地拿着捶衣棒便去水井边装模作样洗衣服。洗着洗着,小手绢变成了小衣服,小衣服变成了大衣服,我却对洗衣服这件事完全失去了兴趣。
去水井洗衣服的人多是中年或老年妇女,也偶尔有年轻的女孩子。来洗衣服的人也总是有人情味的,聊聊家常谈谈天,其乐融融。大家热情的打着招呼,嘘寒问暖一阵,说说自家的孩子怎样乖巧或者淘气,说说自家的儿媳妇怎样孝顺或者坏脾气,也说说自家的男人喝醉酒了说着怎样的胡话。这整个村子的人情世故,总能从这里听得七八分。
有时候,有人为了多聊会儿天,一件衣服会洗好几遍,于是总有几件衣服洗得格外干净。但洗衣服的位置一共就那么几个,若某人为了聊天迟迟不让位,来得晚的没位置的人心里就开始嘀咕,脸上也开始不耐烦,等聊完天的人终于洗完最后一件衣服,回过头跟等了很久的人说声不好意思,再问几句寒暄的话,等待的人立马又和颜悦色了,好像她刚来一样。所以从来没听说过哪两个人因为洗衣服闹过不愉快,倒是不少人因为洗衣服拉近了和别人的关系。
在那群洗衣服聊家常的妇女中,以前有我的奶奶,现在有我的妈妈。其实洗衣机已经很普遍了,十户人家八户有,可来水井洗衣服的人从来没有减少过,一年四季一样热闹。大家总怀疑洗衣机洗得不是那么干净,也许也是因为洗衣机是没什么人情味的机器,所以并不招人喜欢吧。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井的水除了供人们洗衣服洗菜,也供养了整个村子的吃喝用水。小时候我总问,那些水从哪里来的,大人说是从山里流出来的。到底是不是我不知道,但家乡四面环山,水从山里流出来是很有可能的。
水井的水是甜的,尤其是夏天,喝上一口,可以凉遍全身,甜到心口。小时候还没有冰箱,夏天大热天气,大人干活累了渴了,就命令我们小孩提水来喝,拿一个水壶,绕过蜿蜒的田埂,去到水井,打上满满的一壶水,一路滴滴洒洒,到家只剩下半壶,大人一人一杯,很快就一滴不剩了。
不过最喜欢的,是夏天的傍晚,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吵吵闹闹的,带上水壶和洗脸帕子,女孩子也许会多带一块香皂,去水井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洗个脸,再顺便带一壶水回家。夏天的傍晚蚊子很多,没有人喜欢待在家里,老人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大人在草坪散步遇上个熟人聊会天,小孩子就都去围着水井转了。
但最让人怀恋的,是爷爷的冰糖水。也是在夏天,我们打来半壶凉水,爷爷放几颗冰糖或者糖精进去,摇一摇,等融化了,给我们每人倒一杯冰糖水,相信我,若是在炎热的夏天能喝上一杯冰糖水,那一整天,都是十分愉悦的。
现在有了冰箱,人们又被其他人们科普了许多健康知识,比如生水直接喝对身体不好,于是再没有人会去喝水井的水,总要先烧开了等它冷却再喝。我倒不知道,我喝着水井的水长大,春天喝,夏天喝,秋天喝,冬天还喝,怎么现在倒喝不得了。
以前的夏天,偶尔会一连几个星期不下雨,田里的庄稼缺水了,大人们便去水井抽水灌田,每到夜晚,大人们还得去守田,防止别人家抽了自家的水,每次,小孩子哭哭闹闹的也要去,他们就骗我们说,他们去打妖怪。后来又说,他们去打小偷。再后来,我们怎么也不相信了,就只好带着我们一起去。他们在田边的草地上铺一张大的布,简单把我们安顿好,自己坐在一旁摇着蒲扇和别家聊天。我们睡不着,一直睁着眼,便会看见许多的萤火虫起起伏伏满天在飞。
现在情况糟糕多了,每年春节,总会停水好几天,很多人难得回家,第一件事就不得不去水井挑水、挑水、挑水,原本是要开开心心过春节,却都在为水发愁,而水井的水,越来越供不应求。好在,洗衣洗菜,水是暖的,才让人的心,不至于那么寒冷。
除了洗衣服仍然去水井,人们的生活方方面面都开始发生变化。连去洗衣服的人,也换了一批。不过,去洗衣服的人,无论怎么换,都是一样勤劳的普通妇女,她们没什么大的志向,也没什么高的文化,她们的世界就是整个村子,她们的生活就是整个家庭。我不知道她们爱不爱这口水井,但在这里,她们劳作,却也短暂的快乐。家长里短,谁又有多少心里事需要诉说,唠唠嗑心里就没事了,以后再苦再难,也就照样过下去。
我很少去洗衣服,所以每次去,总也不认得其他人。或者眼熟,又因常年不见,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索性也装作不认识。顶多报之一笑,接着羞涩的低着头自顾自干活。但我会一直默默听人家聊天,她们聊的还是以前的话题,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哪个大学,谁家新娶的媳妇性子怎么样,谁家的男人醉酒了胡说些什么话。
在我每次离开的时候,她们也会小声的问:“这姑娘是哪个呀?”
知道的人答,“是上面XX家的姑娘,经常在外面读书,你不认识了。”
“哦,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一晃眼就是个大姑娘了,都变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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