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摆渡人

01

夕阳染红一片云彩，已近黄昏。没有风，柳条低垂。京杭大运河渐渐睡去，波光明灭。小船拴在岸边上，浣衣妇女已经回家了，这空荡荡的河边，只剩下我一人。

办完事，该回家睡觉了，现在我才想起来这个问题：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开走了，这条道上也少有出租车，看样子只能徒步走五公里路回去了。夕阳的移动加快了，影子被拉得更长，几乎要拉断了，我的脚步也跟着加快。路灯亮起来，创造了一片小小的光明世界。

02

一只小舟顺水而下，那是这里最特色的乌篷船，黑漆漆的船篷、船身和夜晚的河水融为一体。船首站着一个人，二十来岁，正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划桨。

“嘿，朋友，你是去城里吗？”我大声喊道。

他摇摇头：“不，但如果你要去，我可以送你，我是摆渡人。”

哈，运气不差，这也算是“末班船”吧。他向我划来，在一处堤岸埠头停下了。我顺着台阶走到船上，船轻轻摆动，却没有水波荡漾。我没多在意这个细节，只是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摆渡人哼起了轻快的口哨，挥起船桨，沾着水珠的黑木桨反射着一点点月光，金波化为银波，仍然美丽如初。

月亮升，桨声起，给他哼的民间小调伴奏，乌篷船在静静的河中飘荡。郊区就是不一样，天上的星星更多了，能看见一大片光点，那是银河的航标灯。水面并非完全平稳，两旁的排水口处不时有水涌出来，可是无论怎样，船都十分平稳，丝毫不受影响。

过了好一阵，已经能看见林立的高楼。星星也不见了，地上的灯光太亮了。“就这里停吧，再过去是入海口了，小船不能进去的。”

我说，“我该付多少钱？”

摆渡人摇摇头：“不用了，这算兼职，免费的，干我的本职才收钱。”

“兼职，可是你不是摆渡人吗？”我正疑惑地问，孟然发现船底居然不是承载在水面上，而是高出了水面三公分，是悬在上面的。这一切都好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水波，为什么船没有再浪中摇摆。

几秒钟的惊讶过后，我又平静下来。我抄起一根桨，指着桨问摆渡人：“那么这个，这艘船，还有你，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和东西了？”

摆渡人点点头：“对，你猜对了。但我的确是摆渡人，我摆渡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我是时间摆渡人。这是一个未来的职业，把一些好奇的家伙带到以前去游览。这很简单，却不是随随便便能做的，只有政府批准的大型企业才有资格承揽。而且这项职业要求也很高，在游览过程中乘客是不能离开船的，也不能把以前没有的东西拿出来，因为任何一点失误都有可能改变历史。我就是一家大企业的摆渡人。这里是我的故乡，今天来这里逛逛。跟你一样，我现在也下班了，刚才是准备回自己的时代的。”

“那你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告诉你没什么问题，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设计师，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我想了想，反正已经这个点了，也无所谓。我说：“既然这样，你愿意在下班以前再接一桩生意吗？”

“当然没问题，不过这倒还是我第一次接不是自己那个时代的客人。在其他时代接待游客，这在整个职业的历史里可能是空前绝后的，不过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摆渡人说。“你想去哪个时代？只要不是未来，都没问题。”

“好吧，嗯，反正也没事，你自己定一条行程呗？”

“可以。”时间摆渡人挥起了桨，月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城市灯火通明，天空闪过几颗绿色星星。可就在这一刻，它们定格住了，定在了天地间。我四下看看，一切都定住了：广告霓虹灯不再闪烁，汽车和船只全部停了，城市被凝固在这个瞬间。在这个瞬间，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挡住了洪水般的熵流逝，把它们全部凝在原地。接下来，一切开始倒退，熵被反推了。我瞪大眼睛想看看这奇异的现象，但没用了，周围变成了白色的虚空。虚空里什么都没有，连水也没了，船完全悬浮在半空。摆渡人仍然在挥动船桨，可是船好像只是锁在原地一样。我知道这是因为周围的景象一成不变造成的错觉。乌篷船、未来的船夫、虚空的背景和一个过去的游客放在一起，产生了梦幻般的童话情景。

03

不知过了多久，虚空突然褪色了，出现的强光照的我睁不开眼。待到能看清时，我四周看看，却发现船停在海面上。天空里没有云，蓝的惊人，海面也是。我趴到船的边缘往下看，船仍然是悬浮在海面上的。海底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这儿的水相对较浅，但应该还是有珊瑚礁之类的东西才对。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没有珊瑚，没有鱼，甚至没有陆地！

我回过头：“这儿是什么时代？”

摆渡人站在船头，平静地凝视着海面：“你已经猜到了。”

我笑笑，没说话。这里是二十亿年前刚刚冷却的地球，海洋才形成不久，自然也什么都不会有。我抬起头，看到了那轮太阳，那轮此时还相对年轻的太阳。啊，二十亿年前的阳光啊！

“这儿是旅途的终点吗？”我问他。

“不，恰恰相反，这里是起点。”摆渡人说，“我给你制定的是幻灯片游览，你会坐在船上看到历史的演变。在这个模式里我们仅仅作为旁观者存在，无法以任何形式进行改变。”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有意思。不过这么豪华的游览我怕我付不起哩！”

“哈哈，你也放心，这个游览很便宜的，而且，你们这个时代的钱比我们那个时代贵了不知道多少倍。一万元的游览费用，在你这个时代一百元钱就够了。”摆渡人也笑起来。

“呵，那个时候通货膨胀的这么厉害了？”

“当然，就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民币和你们现在对比，总会有的，但是相对而言缓和了许多。”摆渡人说。

我又看了看海：“以前的地球真美。”

“嗯，没有什么污染，现在当然看不到了，嘿，之后还有更美的。”

时间摆渡人又挥起了桨，桨声起，时间停。

04

虚空又回来了，但是很快就脱出去了。桨在虚空中划动仍然发出水声，真美妙。那桨声有独特的韵味，倒不像是船桨而是乐器在演奏。我静静地看着历史，在船的两旁，我仿佛至身历史博物馆，正循着长廊而下。

桨声起，时间飞逝。桨声里，晶莹的生命在海洋的狂风巨浪中漂浮；桨声里，原始的生物在海底爬动，藻类植物排放的二氧化碳几乎改变了地球；桨声里，生命第一次登上了陆地，好奇的眼睛四下看，以为自己安全了，却殊不知到了另一片黑暗森林；桨声里，无数的生命灭绝或出现，物竞天择到了最激烈的时刻；桨声里，侏罗纪的噩梦刚刚开始；桨声里，一颗小行星躲过了宇宙吸尘器的强大引力冲向地球，转瞬之间结束了白垩纪，寒冷覆盖了大地，哺乳动物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桨声里，非洲大草原上的猿人懵懂地望着蓝天，手里握着简陋无比却足以改变历史的工具；桨声里，无数的帝国兴起，欲望吞噬了一切，战争蔓延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大大小小无数次海战染红了海洋；桨声里，新墨西哥州的荒漠升起了恐怖的蘑菇云，广岛和长崎二十万生命眨眼之间化作灰烬，热核时代不祥的阴云笼罩了地球；桨声里，电脉冲被禁锢在了硅器件中，小小的脉冲能量却足以创造另外一片天地……历史的画卷平铺开，缓缓展现在我面前，而那不息的桨声，仿佛是这天地间的伴奏曲。

“妙极了……”我感叹。

“历史就是这么美妙。”摆渡人说，他显然对此司空见惯。

小舟来到了一座河畔城市，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呵，现在哪怕在乡下也呼吸不到这样的空气了呀！况且还是在一个大城市里。摆渡人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中世纪之前东方的隋代，那个时候京杭大运河刚刚才完工。

“以前的空气真好！”我说。

“呵呵，你们那个时代也不赖，在我的时代，这样质量的空气是富人独享的，一般人用不起那样的人造空气。”摆渡人说。

下面的时间仍然在飞快过去，两岸的楼房不断变化，很快中国古建筑就变成了高大的现代楼房，却没有大厦，我想应该是近代了。最大的不同不单单在于河道的加宽，而是那种乌烟瘴气的空气又回来了，这是和工业革命捆绑来到这个世界的玩意儿。

05

“冒昧问一句，虽然不能亲眼看，但你……能不能说说你的时代？”我问摆渡人。

“哦，没问题。大概在你死后一千一百年的时间，我们才达到了这个水平，呵，那个时候已经飞出太阳系了。但是冰盖崩解的太快了，我们脚下的这个城市在那时已经变成威尼斯了，这还算好的。有些地方，像冰岛和菲律宾，哦，还有日本，已经变成亚特兰蒂斯了。南海又扩大了，但陆地面积减少了。而且因为全球变暖，台风的形成越来越频繁，一个夏天三四次是少的。这也是为什么‘回到过去’旅游项目这么火爆的原因，怀念过去大家都想去以前那些好的时代游玩。”摆渡人说，“还有中东的战争，为了争夺石油。虽然核聚变能量得到了很好的应用，但是石油在一些方面仍然不可替代，那个时候的石油已经很少很少了，可不像你们一天产好多……”

“如果能亲眼看看未来该多好……唉，要是你能承揽这方面的业务多好，可惜！我看到了这么多历史真相，却不知道人类是不是还有未来！”我惋惜地说。

“对于你们的时代，当然有，但是对于我来说，就不得而知了。”摆渡人笑笑，“好了，旅途结束了，我们也该各自回去了。我也希望我们会有未来，而且是美好的未来。到处是鲜花，原子核的能量是用来提供能源，炸药更多用在开采矿物的地方，也希望今后出现的科技不再是为战争而出现的，如果是那样，它们还不如不出现呢。”

“保重！”我说。

“保重！”摆渡人说。

06

是第二天凌晨了。

当我在岸边的草地上醒来时是这么想的，可是不然，我再看看手表，时间只多过了半个小时。可我明明记得我在游览中至少过了三个小时。啊，也许是太累了，一下船就睡着了，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怎么会有时间旅行呢？现在应该得回去了。可是，我却发现了这一切不是梦的证据。

我口袋里放着一张纸条：

船费我已经拿了，，感谢游览。

——时间摆渡人

我一字一句地读完后，上面的字闪动起来，消失了，显然不想在这个时代留下一点儿迹象。

我想放声大笑，却忍住了，汽车仍然川流不息，时间仍然流逝，在这个平静的夜里。我实在不忍破坏这独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