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干一天的活,晚上走在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和走路的姿势,不禁想起了祖辈。20年前或是更早些时候,他们便这样走在我幼年的记印象里:劳动一天回家,疲惫无力的身子,沾满泥土的手,左右略晃的步伐,稍些罗圈的两条腿,干裂紧闭的嘴唇,木然的表情……
他们是疲惫的一代农村人。
南地到北地有多远,其实套上牛车跟徒步的速度是一样的,村子东头到西头的路上的坑坑洼洼,在脚下始终是一种羁绊,这些和家里吃不饱饭的老少一样,和身前身后背负的经济和精神负担一样,羁绊着想走出村子看世界的身心。这种羁绊,从做手工花盆的大爷爷的手中传到了烧制砖瓦的父亲手中,从二爷爷用驴拉磨盘做豆腐的手里,传到了堂叔用船在鱼塘里捕鱼的手里,从为了四爷爷结婚而当掉自己老婆本最后穷的再娶不起媳妇的三爷爷那里,从书生意气却英年早逝的四爷爷那里……庆幸的是,父辈没有把这些传给我,叔叔也没有传给堂弟。
三年前的那天,也是正月初几,同样的寒假,那年太旱,我帮父母到村东头的地里给麦苗浇水,水是从上游堂叔的鱼塘里放下来的,因为要等水,所以直到凌晨三点还在地里忙着,由于浇地要不停地挪管子,衣服湿了就跑回车上换一件干的,那晚上很冷。我用从小就打量过这片天地的眼睛,重新看着眼前的漆黑,村子像是一坨化不开的浓墨,天空是景泰蓝的釉彩,有星星好奇地眨眼,山岗和田野是看不透彻的神秘黑色。
今年的寒假,家里返修房屋,大工小工,钢筋水泥,粗砂西沙,上砖上灰……大家都灰头土脸的,而这只是我在场的一次,像参与了冰山一角,而父辈们的生活,每天都是这样。
“农民”这个词汇,在政客嘴里,或许跟“商人”、“学生”一样轻松就读出来了。在城市里,在人民大会堂,在电脑上,在盖章文件里,他们顶多只是作为作家笔下的角色,作为愤青们帖子里的炮弹,却真很少有人真正去品味,去理解有那一部分贫苦的乡下人,他们真的就那么活着,一代一代。
只有我回到家里,将目光从城市的雪白与透明,转移到乡村的脏乱与繁重时候,才会仔细看着父老乡亲平凡的一天,看邻居的一天,看生活的用水从自家打的井里汩汩流出,然后刷碗喂猪,再被泼出来,顺着路边的水沟流到田间地角。
偶尔看到青砖青瓦的房子,偶尔看到土打的墙头,偶尔看到牛车的结构如此别具匠心,而牵着牛鼻子拉着车,或是跟在驴身后看他拉磨的事情,已经没有了,以后便真的埋入了回忆。 回忆,毫不矫情做作的曾经。
也就在20年前,那些老人还没过世,二爷爷就戴着老花镜拿着端磨锤在紫红色的大磨扇上面琢磨着,为的是可以把黄豆更好地磨成豆腐汁。不识字也没上过学的却做了村会计的三爷爷,就夹着账本子叼着烟挨家挨户地收五两三款。大爷爷就坐在院里把大转盘上的花盆上面雕刻出图案再打上滑石粉……一些东西就这样埋在了地下,很难翻出来。
有人说,不要太沉醉过去,要往前看,但是当你曾经很尊重很负责地生活过,聆听过一处乡音的时候,你就不会轻率地把这些抛掷身后,因为现今的华丽背后,总有历史的渊源使之厚重。因为没有谁会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立碑,除了自己,因为没有谁会为一村水土做地方志,除了自己。
过了春节,又是一年翻过了头,一圈一圈地锁着年轮。祖辈父辈们当年也都希望有自己的奋斗,造福子孙,他们的家业和用过的工具,就这样,一部分埋在了历史的地下,一部分传了下来。
世世代代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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