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装

作者: 叔丁 | 来源:发表于2024-01-17 01:45 被阅读0次

    叔丁

    好市多的周六永远繁忙。常常要在停车场转那么好几圈,才不甘心地把自己发配到一个边远地区,再长途跋涉地往遥远的大门口走,从边区到中心的路通常都很漫长,这里也不例外。不过现在我不需要走这条漫长的路,而是有个捷径,因为我有残疾人停车证。我直接把车开到离门口最近的两排给残疾人专用的停车位,要多任性就多任性。当然好市多的残疾人停车位也常常是一位难求,无论是身体健全还是某些部位有欠缺,都是一样的要吃饭过生活的人。但用点儿耐心,总还是可以找到最后一个空位。然后,我从停车处,只需走上那么短短几步就可以到大门口了。噢,到了门口才想起来,自己忘了特意夸大自己走路的一瘸一拐了,也忘了留意周围的人是不是注意到我,这个从残疾人停车位走出来的人是不是真的残疾人。我对中文对这个身体有欠缺的词的翻译一直存有异议,叫人“残疾”,这是对人的一种不尊重呀,只不过身体行动有挑战有不便而已。不过在我终于可以享用这种特殊停车位之后,我倒觉得这个名字其实是恰到好处,我就是个残疾人士。

    对于自己作为残疾人士的现状,我似乎终于坦然认同了,不再躲着藏着地佯装,也不再刻意表演、特意夸大地佯装。这个修炼过程当然不那么容易,需要经过了多次洗礼,才幡然醒悟。

    我刚刚拿到残疾人停车证的时候,心情是忐忑的,或者说复杂。有点儿小惊喜小确幸,也有些难过有些挫败感。惊喜的是我终于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福利,不用那么艰难地一步一步挪着长路了。加拿大是这样一个人道文明的国家,身体有缺陷不方便的人可以少一些不方便。难过的是,我现在也沦落到享受这样的福利了吗?第一次去游泳馆游泳,车停好了,我还在车里待了半天才出来,目送着几个高中生好像踩着弹簧一样弹跳着进去,一位年长却脚步轻快的阿姨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我不知道我会遭遇怎样的目光,在这种状态中,我的内心绝对敏感,就是一颗玻璃心,稍微的震动都会破碎一地。破碎的心也最难收拾,要把残破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用最细心的呵护与爱粘合在一起,用时间来巩固复原。最怕的是遭遇一道熟悉的目光,一道曾经见过我如何徒步、如何爬山的目光。再后来,似乎我已找到自己的舒适感,我不再呆在车里等外面没人,而是出了车门,特意夸大自己蹒跚的脚步。其实即使我不夸张表演,我的步履也不是曾经的健步如飞。但在那从停车场到门口的几步走中,我不知道我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一方面我希望我的腿痛可以再夸张一些,这样就可以匹配我的停车证。而另一方面,我自然希望我的腿不再痛,那我就不需要这个停车证。硬币有两面,事情也一样,人永远纠结。

    我似乎一直没有遇到熟人看见我从特殊停车位走出来去好市多,去游泳馆。只有一次在另外一个超市我把车停在了门口,等我两手拎着食物袋从里面走到停车处,我被叫住了。是一位跑马拉松的朋友,她今天骑了辆单车,手里拎着三个装得满满的购物袋。我没等她注意到我的车停在特殊停车位,就开始反过来关心起她怎么骑车带这么多东西了。我问要不要送她回去,她说不用,很近。回去查了运动社交记录平台,才发现她是骑车过来跑了个十公里,然后又买东西骑车回家。

    其实她并不是因为我转移话题才没注意到我的异样,还有我停车位的异样。只是她自己正想着怎么把自己的袋子绑上车,怎么安全回家,根本无暇或者说无意顾及到别人的不愿人知的秘密。

    我是个残疾人士,这是个秘密,我曾一度坚守这个秘密。为此,我需要竭尽佯装之能,要把骨子里做特工的资质与欲求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直到我发现,大多时候,人都不在意别人的事。

    比如我很少走路,婉拒了许多朋友的走路邀约。比如在我不得不要从A点抵达到B点时,我会选择开车或骑车。但总是有些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是避免不了走路的,那我就在天黑之后走。当然有时候我等不到天黑,比如我要去信箱取我的残疾人停车证。

    从家门口走到信箱有五十五步,走回来也是五十五步,只需过门口的小区街道。当然走路顺的时候可能没有这么多步,只是走得顺谁会去数有多少步呢?过街取信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现在对我来说却有些艰难。简单与艰难是通过个人体验去判断的,没有统一定义。右边邻居可能在割草,在检修车。左边的邻居可能刚要开车出门。对面的邻居有孩子该有的各种活动要出门。当然我会尽量在门口没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出门去取信。我一个人丈量着去信箱的路,不会被打扰,我也不必寒暄,也不必做无谓的解释。为了配合我蹒跚的步履,我故意把手机放到耳边,好像我在听电话,因此才放慢了脚步。我不能不去取信,因为我需要那封信,等了有一两周。

    我走完五十五步路,打开我的信箱,在几张广告纸中找到那封我期盼的信,开始往回走。走到第五十步,还差五步就到家门口,猛然听到有人叫我:丁,你腿怎么了?我看半天都没敢认你。

    我本来就僵硬的腿完全僵住了,艰难转身后看见住离我十几家远的一个邻居,用那种我最受不了的同情目光看着我。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是继续佯装?似乎这并没有奏效。我该跟她说吗?我还没做好分享的准备。至此为止,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人说起。等等,这个邻居我至少有些日子不见了,不只是因为最近我残疾人的境况刻意避开,而是在那之前我就好久没见到她了。

    我开始打量这位久未谋面的邻居,住在一条街上,不过隔了十几个房子。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们常一起拼车送孩子去学校,去弹琴,去踢球,甚至还结伴去度假。而现在孩子们大了,作为父母的我们却很少联系了,虽然同在一条街上。我忽然发现她胖了很多,不是那种稍微丰润的胖,是那种把自己像蒸馒头一样发起来的胖。我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我按住我的好奇心,没有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胖。随口说自己腿走路不舒服,然后马上转移聊天话题寒暄着:好久不见了,都好吧?她似乎很快从见到我走路异样的震惊中走出来,开始越来越不自在,说是好久不见,常看到你朋友圈里上山下水的野玩儿,很羡慕。知道你不喜欢出去玩儿,在家里玩儿也是一样的,我这样说。我身体出了点问题,你发现我胖了很多吧?我忍着没说确实胖了很多,只说是比原来丰满了。也许这就是我许久没见到她的原因了。她并没对我的腿刨根问底,像我担心的那样,而是下意识地回避她自己的健康问题。

    回放这个过程多遍,我发现人其实更关心的都是自己,谁在意别人呢。只是当时我被发现秘密之后满心想着自己的尴尬,没注意到她其实也尴尬被撞见自己的病态体重增加。

    人在多少时候需要佯装?或者换个角度说,人有多少时候不需要佯装?每次见朋友发极光美片,我都想问一句,你眼前的难道真是那魔幻的绿,而不是飘忽的白云吗?大部分相机镜头捕捉的极光照片,跟人肉眼亲测的大相径庭,除了极光很强时。可人们还是去追求极光那所谓的魔幻绿,发照片的人明知道当时看的时候不过如此,看照片的人也佯装不知肉眼所见的极光本来不过如此。

    我们都是一群佯装的人,看着皇帝裸着身子、挺着肚子在大街上走。也许不会大声赞美衣服的华美,不会拍手助兴,但也不会像那个孩子一样勇敢地说“他什么都没穿”。虽然心里会嘀咕一声,天,这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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