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曾像一匹烈马,横冲直撞。苦旅中只一次停脚,却已是老而温驯。
“人生未尝百味,身后诸多不甘,眼前昏沉一片。”迟暮之年的祖父坐在老家土瓦房前的藤椅里时常念叨这句,声音沉闷而短促,只是鲜有他人过问。祖父眼神浑浊,消瘦脸庞泛起的笑容松软无力,好似久病方愈。只有年幼的我时常想起这毫无头绪的一句话,从来未得其解。
民国9年的初春,祖父生于文都桐城,是家中的长子。家里经营茶叶生意,虽算不上殷实,倒也衣食无忧。曾祖父原是乡里的秀才,屡次落第后又逢上科举废止,有感功名难就,遂入商海。所以对祖父希望殷切,有幸于此,祖父年幼即入私塾求学。祖父原先也并不聪颖过人,只是家中饱读八股的曾祖父鞭策不倦,便也练就了满口的孔孟之道。当时的乡里的同辈人大多都是忧愁生计,无暇求学,祖父一时也成为邻里乡亲口口相传的青年才俊。
当时乡里只有一条通往安庆县城的公路,货运、人流都指望于此。曾祖父偶尔也要随着货车进县城寻求一些新鲜买主,每回总会带回一些不得出处的奇闻,不论真假,祖父也都饶有兴趣的听完。信息闭塞从来都没有让乡里的人们心中疑云重重,却唯独不包括祖父。
及弱冠之年,曾祖父将家里的茶叶生意交由祖父打理,祖父进了县城,读了几本书。从“天下文章皆出此乎?”的桐城派读到赫赫有名的安庆内军械所再到一直传地沸沸扬扬的“民主与共和”,祖父读罢只觉天旋地转,许久才回过神来。回到乡里,祖父一把火烧了苦读十余载的四书五经,浓重的黑烟袅袅升起,惹得左邻右舍惶惶不安,旁边的曾祖父失魂落魄的站着,掩泪不已。
自那以后,祖父愈加嗜学,生意只有伙计和账房照看着。祖父看书,照例只学“德先生和赛先生”“天演论”一路的学说,过程是先熟背内容再逢人宣讲,从邻舍的学童到店里的伙计莫不受教于此。时间一长,不识字的伙计们背地里也从“好为人师”这四个字里取了个“人师”的诨名赠予他。铺子里有时也会有远途商贩拜访,祖父总要摆上好茶,拉人家坐下,几句客套之余就问起了北平治学界的新闻。商人轻文,盛情之下也只能糊弄两句,祖父却总要追问不止,常常只有不欢而散。
过了几年,祖父已经开始笔耕不辍,积攒的文章堆砌起来也已有半人之高。他时常挑选几份出来让伙计送给省城的报社,但从不署真名,只让伙计说是家里读过书的亲戚,次次却都被退回。回信里只有“治学不精,时评落俗”的寥寥几句评价。祖父对此常与人说:“丈夫治学,当生于北平”,伙计们不明道理,只从语气里揣测主子怕是在筹划着出远门。
祖父回乡里跟曾祖父商量举家搬迁北平的事,曾祖父听到搬迁二字霎时怒不可遏,几句呵斥后被人扶进了卧房。祖父仍格外向往北平,曾祖父却忽地染上顽疾,身体每况愈下。祖父一边打理生意一边悉心照顾久病榻上的老父,一时分身乏术。
不久县城里从南京来了不少穿洋装戴礼帽的洋人。祖父看到政府的官员陪着他们在商市里兜兜转转,那些洋人对着每家商铺指指点点,其中也有祖父的茶叶铺。后来政府加了捐税钱,洋人大张旗鼓的收购原料,商铺生意景气不在,市井里一时间满是“洋人断人生路”的忿恨。祖父坐在铺子里的小隔间里,手边放着一本《北平十年杂文集》,脸上愁云不退,前面看守的伙计,早已靠着柜台前昏昏欲睡。
之后北平战事不断,祖父依旧写着文章。洋人带着翻译来到商市,明说规范商贸,暗指一家垄断。同行推举祖父作为代表上前理论。祖父说起“商道即人道,行商更守仁”,翻译嗤之以鼻,转而对洋人说:这些人态度很强硬。洋人初谈未果,政府却又加严了管制,商市深受其害,自此一蹶不振。时间一长,商贩们迫于生计对洋人不敢再有愤懑之情,嘴里议论起祖父面对洋人时的说辞,更有甚者称这几句着实惹怒了洋大人,这才有了这般下场。商贩们激愤难遏,堵在茶叶铺门前声声讨伐,祖父呆立良久,一时百口莫辩。更有好事者闯进铺子里面的隔间,拿起祖父新作的文章就要公诸于世,祖父誓死不让却抵不过众人推搡,骚动声引来了商市的巡警。那人见状更是机灵一抖,快步上前送上一摞文纸,说道:“警爷,这王掌柜的学问可着实不浅啊!”那警官接过文章,只几眼便眉头紧皱,闷哼一声:“把人带走!”
当时坊间常有上面下达的宣讲禁令,那几篇时事锐评的文章让祖父被定上了罪,说法也正是“蛊惑民众,萎靡精神”,刑期一年又半载。牢狱里阴暗潮湿,凌乱不堪,只有一张塌了半边的茅草床和一只供行方便之事的木桶。祖父常常侧躺在床的一边,少饮少食,几天不说上一句话。狱外,茶叶铺门可罗雀,几个伙计也被账房打发干净走了。乡里的曾祖父久病之下听闻长子入狱,整日忧心忡忡,一连几次被送进了医馆。
狱中已然一载,祖父接连收到家信,只表一事:家父来日难料。祖父一下慌了神,对着看守官连叫了几声警爷,又予了些钱财,方才寄出了回信。
曾祖父逝于次年的开春,祖父未能送终。丧事上,诸亲六眷齐聚一堂,几番恸哭后,众口严辞莫不指向狱中的祖父。乡邻口舌之间也常有一句:“未曾想王老掌柜的正房长子此番不肖啊。”罢了也总要唏嘘不已。之后几番辗转,老人的遗信才被送进狱里,信中只有几句告诫和祖父婚事的安排,祖父读完闭目平躺而下,终日不语。直到出狱前,茅草床的另一边也已然凹了下去。
茶叶铺之后被洋人掠去盖了工厂,祖父拿了补贴的钱回到了乡里。曾祖父生前药疗不断,老宅被抵押殆尽,乡里人将他葬在了后山岗上,是几里之内鲜有人迹的孤坟。祖父几个响头磕下,只想到一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霎时间嚎啕不已。当时乡里的风俗,老人去世,至亲定是要守灵一晚的。祖父便跪在坟前,一夜思忖未果。第二天,祖父散了些钱财给之前服侍曾祖父的伙计,又留了一部分做去北平的路费。
临行之前,曾祖父信里的联姻的亲家寻上门来。那女子家里世代茶农,与祖父的家族渊源颇深,这一桩联姻祖父幼时也曾耳闻,两人却从未相识。那姑娘貌相并不俊俏,肤色生的黝黑又泛着红光,只瞧见了祖父了一眼便是低头不语。祖父虽未料到如此场面,却也不以为意,只淡然道:“家父尸骨未寒,我也无意立妻,还望伯父收回成命。”说罢,只行礼一番便拂袖而去。自此,乡邻谈起祖父,“忠孝丧尽”之言不绝于耳。
北方狼烟四起,祖父乘的火车只到了沧州。眼望长路,几番踌躇,祖父决意靠着脚力继续北上。远方北平城风雨飘摇,赶路的人不声不响,皆如风中浮萍。
祖父终究踏进了北平,满身萧瑟,满脸欣喜。北平战火连绵,百姓人人自危,祖父白天背着干粮袋踏遍城里名士门前以求一面之缘,常被拒之门外。晚上仅栖于废弃的马厩,炮火声轰鸣于耳,夜夜难寐。几个月辗转奔波,干粮殆尽,盘缠也所剩无几,偌大的北平城里,祖父依旧流离,无以营生。那时前线战事吃紧,街上的学生军扛着大旗游说百姓,直说这北平城已摇摇欲坠。祖父在一旁怔怔的听着,那时他已及而立之年,孑然一身。
北平城破的那天,祖父已随着逃难的民潮走回了沧州。为求生计,祖父安顿了下来,成了别人的伙计。自此每日劳顿,结了月钱也常买来文集,夜深之时就着伙计们的鼾声饱读不已。店里掌柜始终觉得他心气傲,身子又瘦弱,所以凡有不足之处动辄呵斥。祖父气性已不似往日,只是一一隐忍不语,次年的开春才踏上了回安庆县城的火车。
祖父回乡的消息不胫而走,他在乡里开起了私塾,却鲜有学子上门。生计周转始终困难,终日粗茶淡饭,祖父甘之如饴。
几年后,祖父娶了一个女子,一样的不俊俏,生的黝黑。
十年后,祖母才有了身孕。
八年后,祖母田间放牛,将牛绳绑在手臂上,打盹的功夫,被耕牛拖进湖里,溺亡其中。自此,祖父没有再娶。
二十年后,祖父跟我口述这些故事时,很少隐忍心里的落寞。
祖父曾爱看我的文章,曾喜欢那句文摘里的:‘‘人生百味并尝”,却常言人生无味。
人与人所爱之物一样渺小,一般世俗。一生苦旅,不过是两者相生相争。祖父已是老马,我还未曾真正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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