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 静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狂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意思是:要心虚无欲达到极点，要守持清静做到坚定。万物都在生成活动，我看到的是循环往复。万物纷杂生存，又各自返回它们的本原。返归本原称为“静”，这叫复归本性。复归本性称为“常”。了解“常”称为“明”。不了解“常”而妄动乱来，就会遇到凶祸。了解了“常”就会无所不容，无所不容就会公正。公正就合王道，王道就合天理自然。符合天理自然才能合乎“道”，合乎“道”就能永久，直到老死不会发生危险。“致虚极，守静笃。”一个“虚”字大有学问，一个“静”字学问不小，而就在“虚静”里边大有文章。这段话不失为现代人生存智慧库中可以永远研究阅读的经典之言，可以让现代人保持一种心理平衡。从这种透视人生、审察万物的制高点出发，思考一个人怎样可以活在世上而一身无殆，一生平安，不招来凶祸灾难，避开危险。
“致虚极”，就是要将后天的种种欲望、成见、心机等加以控制、调适、消解、澄清，因为这些东西往往将原来清净纯洁的人心骚乱起来、浑浊起来、邪恶起来。不仅是“虚”一点，“虚”一时，而要长期锻炼、修养，从而达到“极”，就是要到极点，到最高层次。
“守静笃”，就是先要分清欲望中的“可欲”与“不可欲”，置身于滚滚红尘中，面对“不可欲”的一切诱惑，比如金钱、美色、权力、名声等等，要坚守住静，要笃守。“笃”就是切实、厚实、老老实实，要切实而老老实实地坚守住那个“静”！这样一个是“虚”，一个是“静”，就把心灵中的垃圾与毒素及时地清除了。“虚静”可以排毒，可以养心，可以避祸，可以胸怀大志，可以高瞻远瞩，可以潇洒人生，可以“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诸葛亮教诲他儿子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抓住了人生的要害来叮嘱儿子，这是诸葛亮的心灵深度！
虚静真的这样美妙吗？都市里的人每天熙熙攘攘上班，每天关在大玻璃窗后面办公，接触纷至沓来的事务、信息、情绪、忙乱等等。双休日和家人、朋友来到郊外，一片寂静的山坳里、树林中、草地上、流水前，听到的是大自然的风声、水声、鸟声，闻到的是花香、草香、泥土的芬芳，看到的是鸟的自由的飞翔、鱼的自由的游动、蜜蜂自由的采蜜，一派天机，生气盎然，会觉得来之前的一颗疲惫的充满杂乱信息、充满各种欲望、充满层层尘埃的心，顿时平静下来，澄清下来，那些纷杂的东西被抛去，享受到了“虚静”境界。一两天后回去了，这“虚静”又离你而去！要干事业，要上班挣钱，要养家口！现代人无日不处在纷纷扰扰的社会里，如何能以一“虚静”了结？古人有句话叫“大隐隐于市”，其实在滚滚红尘的都市里，在残酷竞争的商场上，也可以做到！这并不是要你像木偶一样寂静不动，也不是心如灰槁了无生气，这是通过心灵的修养，来“致虚”、“守静”，达到一种有序的、和谐的生命律动，合乎生命的自然节拍，从而生命不再盲动、被动、骚动，而是主动、能动、灵动！洗涤了心灵上蒙受的喧嚣和尘埃，恢复了心灵的清脱和空明，从而拓展了心灵的新空间，积储了生命的能量，在深蓄厚养中实现灵魂的升华，人生的升华！这是多美的事！这是多美的人生智慧！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意思是：名声和生命本身哪个更可爱？生命本身和钱物财产哪个更贵重？得到名与利，和失去生命哪个更有害？老子自己又回答了这些问题。他说：太爱名声必定有大耗费，太多的财产积累必定有大损失。如果知道满足就不会受到屈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遭到危险，这样才可以保持安全长久。和珅（1750-1799）是满洲正红旗人，钮祜禄氏。这个人的名字取得很好，中国最讲究“和”，比如“中和”、“和谐”、“和平”、“共和”，这是一个相当审美的字眼；“珅”也是一个相当审美的字眼，是玉的名，人名上用玉就是希望他像玉那样美好。这个人也确实很有才能，据说他懂好几种外族文字、翻译能力特强，当初王朝的文件要找他来翻译，其他方面也很能干。他生员出身，袭世职，乾隆时由侍卫提拔为户部侍郎，并兼军机大臣，执政20多年，累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封一等公。乾隆晚年对他依任极专。他们还结成儿女亲家。但是慢慢地随着地位的变化，心态变了，那种贪欲越来越大，到处要捞一把，非如此不过瘾，甚至各地进贡给皇帝的贡品，都照捞不误。他贪污的财产相当于当时清政府15年的财政收入。和珅贪污了这么多，他不怕吗？今天有许多贪官回忆当初出道的时候，人家送他一条香烟、一把电动剃须刀都不敢拿的人也有啊。但是地位变高了，权力变大了，官当大了，拍马的人溜须的人多了，有的人心中的贪欲慢慢滋长出来了，他不怕了。和珅的心态和这些贪官一样：一是，我和珅怕什么呀？官这么大，谁碰得过我呀！二是，我和珅怕什么呀？我和皇帝是儿女亲家啊！我有靠山啊！三是，我和珅怕什么？我有一大批自己多年培植出来的党羽啊！这张关系网多厉害啊！你们告到哪里，哪里就有我的人。四是，我和珅天不怕地不怕，我不捞一把不是太傻了吗？有三句话警醒，一句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道如大网，虽然很稀疏，但是没有漏失的。作恶多端的人，逃不出上天的惩罚，那张编织出来的人际关系网，怎么敌得过那张“天网”！第二句是“金玉满堂，莫之能守。”金玉满堂的人，古往今来有哪一个人守得住？那么要这些满堂的金玉来干什么？第三句是“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虽然有财产有权势，在大富大贵后，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却进而骄横恣肆，最后还要承担自己闯下的祸！到了仁宗时，嘉庆恨和珅之专横，等到高宗一死，马上宣布罪状20款，责令他自杀，抄没家产。当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谚语。“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只有知足知止，这种理念上的满足，才是长久的满足！人们的贪欲小则会拼命地聚敛财物，而最后又什么也守不住；大则甚至就为此发动战争，情况更危险。希特勒1938年并吞了奥地利，尚犹不足。1939年又占领了整个捷克斯洛伐克，侵略波兰，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还犹不足。1940年又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占领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和法国，几乎控制了欧洲大陆，还嫌不足。1941年又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大举进攻苏联。“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什么意思？天下无道义，到处打仗，到处侵略，连战马生小马驹都生在郊外！当时他的坦克遍欧洲，白骨也遍欧洲，多惨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历史的报复、命运的报复正是毫厘不爽！希特勒的“欲望”、“欲得”、“不知足”、“不知止”造成了大罪、大祸、大咎，最后酿成的结果，便是希特勒在苏军包围柏林时自杀了，其宣扬的纳粹主义、复仇主义、种族主义也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古今也有许多淡薄名利者。弘一法师后来出家了，先在杭州的寺院，后来决心远走永嘉掩关静修，为了远避世俗的应酬。到20世纪30年代后期，他在闽南已经住了10年，为了报答当地人的“护法厚恩”，又到泉州、漳州、惠安等地多次讲律弘法，并为善男信女们写了许多字幅，祝愿他们来生如意，也出席一些信徒们的简单宴请，目的是不使他们失望。就在这时，永春有个15岁的男孩叫李芳远，给他写来一封长信，说他不应该一改常态，变成一个“应酬和尚”，劝告他远离“名闻利养”。弘一法师看到信以后大为感动，立即复信说，见到这样的提醒，真是惭惶万分，又庆幸之至，决心“自明日起，即当遵命，闭门静修，摈弃一切”。后来又说，“当韬光埋名，遁世终老”。1938年，弘一法师在佛教养正院同学会上，还专门谈到李芳远对他的提醒，发表了沉痛的“最后的忏悔”。弘一法师多么谦虚谨慎啊，而他真可以说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含德厚者，比于赤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意思是：含德深厚的人，好比初生的婴儿赤子。这个婴儿赤子可了不起，他躺在那里，毒虫来了不咬他，猛兽来了不害他，凶鸟来了不搏击他。婴儿的筋骨多柔弱，但是他的拳头握得多么紧啊！再看那个小男孩，他还不知道男女间的事，但他的小小的根儿（生殖器）却翘起来。这是什么原因？这是因为婴儿精气专一与充足啊！他整天号哭，但是喉咙却不嘶哑，这是因为和谐到极点啊!-老子又说，认识和谐的道理称为“常”，认识“常”的道理就称为“明”，纵欲贪生就是不祥，任性使气就是逞强。凡物强壮了就要衰老，这就叫做不符合于“道”，不符合于“道”就会提早灭亡。用赤子来比喻含有厚德、明白天道的人。从婴儿虽然柔弱，但紧握的拳头中，从他还不知道男女间的事，但他的小小的根儿（生殖器）上，从他整天号哭，但是喉咙却不嘶哑中，将观察与体悟都渗透到“道”的内核中去了。这是因为得“道”的特征是：专一、纯真、不争、无为；内部精气充足，并且达到极至，因此能顺合自然，无为无不为；精气和谐到极点，因此能趋于自然，有益于人生。这就是所谓“精之至”、“和之至”，这样就在“婴儿”、“赤子”与“含德之厚者”之间沟通起来，“婴儿”、“赤子”成为老子得道者的一个非常美妙的形象。“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这是说，专一精气，而至于柔，能做到像婴儿那样吗？“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这是说：得道之士淡泊淳朴，就像婴儿还不会笑的样子。“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永恒的德不离开，复归到婴儿的纯真状态。“圣人皆孩之。”圣人使得老百姓都像婴孩那样单纯质朴。婴儿、赤子是浑然元气初生之儿，是天真未凿的幼儿，如果到了后来这些心灵就起了变化了。比如在生命的进程中，有的希望做官，有的希望发财，有的希望美色，有的希望美食，等等，于是一味地意气用事，一味地霸道逞强，一味地贪欲扩张，都与最初呱呱堕地的婴儿、赤子那种浑朴、真纯、柔和相去越来越远了，最终与强硬、衰老、危险、死亡越来越近了。人人都有生命中的婴儿、赤子状态，然后都远离这种生命状态而去，进入烂漫的童年，来到花季少年，然后是诗歌式的青年、散文式的壮年、日记式的中年，然后是夕阳红的老年，这不是一种生命的自然生态，亦是一种生态的自然吗？人真能复归于婴儿、赤子状态吗？恐怕是不可能的吧？这里说的是深层哲理，不是表面的模拟情况，这是一个内心修养的要求，是高境界生命状态的要求。这就是能“精之至”，即心地真挚，精神饱满，生机勃勃。这就是又能“和之至”，即是心灵纯洁凝聚，和谐寡欲。这样就能够自然、天真、活泼、恬淡、充实，离“天道”、“本性”更近，离婴儿、赤子那种生命状态就近了。明代的李贽、袁宏道等人就多次赞美赤子、稚子的天真，一切出于自然，最符合审美的要求。袁宏道说：“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而无往而非趣也。”一个人一天到晚就算计着那些钱财，还会有趣味吗？有啊，不过那叫“铜臭味儿”了，老百姓的话多有趣味啊！孔子也爱那婴儿、赤子啊！西汉刘向的《说苑》里说：一次孔子来到齐国的外城门外，遇到一个婴儿，“其视精，其心正，其行端”。孔子说：“赶快赶车过去啊，美妙的韶乐将要起来啦！”孔子看到那婴儿的眼睛是那样的美妙，其黑则黑如点漆，其白则白如琼玉，其精光闪烁出天真圣洁，是一种神圣的美。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孔子非常感动，叫他的御者快些走近到他那里去，韶乐将升起了。他把婴儿的心灵美比起他素来最爱敬的韶乐，以为这是韶乐所启示的内容。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都审美地歌颂婴儿、赤子，其实政治家早就说，《尚书·康诰》中就说：“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好像保护赤子一样保护臣民，臣民就会康乐安定。
“赤子”可爱，“赤子”需要保护，那种“赤子”生命状态尤其需要我们去修炼一番，这对于现代人来说是处世的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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