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听到常州女孩跳楼的消息，并没有引起我特别的关注，因为疫情“结束”之后，在复学期间跳楼的孩子比较多，据说很多城市都有几个到十几个，发生在我身边的也有。说一个自杀未遂的例子：有个上初中的男孩子，跟班主任老师一直不太对付，说是看见那老师就心里难受，估计老师瞅见他也会头疼。疫情期间呆在家里，相安无事了一阵子。等到又要开学的时候，他就推说自己体温不稳定，不想在学校里呆着。班主任老师批评他无理取闹，他不但不肯接受，反而威胁说想要自杀。这位老师大概觉得自己跟学生是君臣关糸吧，学生闹自杀在她眼里简直就是欺君犯上，论罪当诛。但是，他自己又降服不了对方，就找学生家长告状。那男孩的父母听说儿子用自杀冒犯老师，浑身上下气不打一处来，就把男孩胖揍了一顿。男孩两头受气，不堪其辱，就想践行自己轻生的誓言，只不过他选择了难度较大的割腕，只是流了不少血，性命并无大碍。转念一想，男孩要是像当下众多的轻生者那样，选择比较常见的跳楼自尽的话，恐怕他也就得逞了。毕竟，现在的楼都盖得挺高的。
其实我跟男孩的爸爸认识，有一阵子反复听到他抱怨自己儿子已经废了。后来有个契机，我与这男孩见过一面，谈了一个多小时，交流得非常好，他还挽起袖子让我看了他手腕上的刀疤……当时给我的感觉，这个孩子天资很好，思考能力强，内心很丰富，遗憾的是从父母到老师没人懂他，也没有人倾听他，周围的人反而都在歧视和打压他，以至于他说自己仿佛已经抑郁了——而我觉得他的情况还好，彼此留了电话并加了微信，然后告诉他平时可以发微信交流，必要时就打我的电话。当我说到帮助男孩劝劝爸爸改变对他的态度时，他马上表示没必要，不可能有用，这种对家长的绝望令我震惊。见过男孩之后，我告诉他爸爸儿子挺好的，只是缺乏认可、尊重和善待而已，同时也说了不少溢美之词。大概头一次听到有人夸他的儿子，这位家长的情绪很激动，眼角噙着泪水。做为过来人，抚今追昔，我也被感动了，又乘机给他交流了一些改善亲子关系的经验，听得他握住我的手直点头……可是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再没跟我联系过，此后也没有听到关于那个男孩的任何消息，但愿是一切都好起来了吧？而事实上这不可能，我料定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当然，我也不至于上赶着追屁股打听，犯不着嘛。
近来，发生在身边自杀成功的例子也有。有个男孩是前些年父母离异，他的妈妈是某个单位不大不小的领导干部，工作比较忙，有时候会把儿子托付给自己的妹妹照顾。我因为跟妹夫是朋友，所以就有机会见到那个孩子，他给我的印象还是挺阳光开朗的，但我隐约感到了他在用稍显过分的自尊去掩盖其内心安全感的缺乏，这或许是父母离婚这件事处理得不够好造成的吧。疫情到来前那男孩穿着略显宽大的羽绒服、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的样子还留在我的脑海里，五月初就传出他从姨父家的十四楼跳下的消息。据说孩子的妈妈觉得很难理解，更是很难接受，她能够找出的理由在外人看来也十分牵强。当时，我在跟自己儿子视频聊天时说起这些，他听罢我描述的情况，一口咬定男孩自杀绝非现在传说的这个理由，背后一定有别的原因，譬如厌学。我说听说学习成绩挺好的呀。儿子说：“你误会了。成绩好就不能厌学吗？他们真正讨厌的不是学习，而是讨厌学校和老师。”说到这里，我自然明白了，因为当初我们亲身经历过。后来，果然有知情人告诉我，那个自杀的孩子近阶段一直表示不愿上学，疫情到来呆在家里正好是个解脱，也许已经习惯如此了……所以，当他听到又要开学去面对学校、老师和作业时，就崩溃了。
读者，我上面说到的两个孩子都是初中快要毕业的学生，十四五岁的样子，都处在青春叛逆期，这是个非常危险的阶段，因为从人类心理的成长规律而言，青少年在脱离成人世界寻求自身人格独立和心灵自由时往往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极端的时候可以说是死不足惜。然而，常州金坛的女孩缪可馨还只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也只有十二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年龄，她的性格乐观开朗，积极向上，是个能够独立思考、凡事有独到见解的孩子。她不光学习成绩好，尤其作文写得好。从目前能够读到的相关报道上看，她曾因没有参加班主任办的作文班开罪过老师，后来受到了打击报复——写到这里，或许会有人觉得这样说人家老师打击报复，是不是有点言重了？其实一点也不，有同班同学说出事那天的课堂上，老师不光把一篇好端端的作文用红笔涂得面目全非，还对女孩扇耳光，让她跪在地上反复修改自己的作文——这种行径，说打击报复都是轻的，简直是惨无人道的羞辱和虐待了……最后女孩冲出教室，翻越栏杆后还停留了十几秒才坠落下去，其间未见班主任老师釆取任何措施，这就有点见死不救的嫌疑了，足见这位老师的爱心和责任心是多么的匮乏。
缪可馨的事件出现之后，很快成为网络媒体的热点，引起部分人群的关注。为什么说是部分人群呢？因为我在了解到这个事情的真相之后，觉得事关千千万万个家庭和孩子的命运，想象中应该成为近期大家热议的焦点。而实际上，经过我的询问，身边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事件。尤其当我问到某些做老师的人，他们也说没听说过，同事中间也没有人谈论，紧接着就开始抱怨如今教师也是弱势群体、学生如何难管？家长如何不负责任？教师如何难做？我相信这些人说的也都是事实……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然而这些并不重要，现在的问题学生才是教育的主题，有很多孩子讨厌学校、讨厌老师、也讨厌自己的家长，他们不光是厌学，为此而苦恼，有些甚至到了誓死相争的境地，这说明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不只是某些家长和老师有问题，而是我们的整个系统都有问题，这些问题是短期内通过个体的力量无法改变的。
说来也很有意思，对于此类恶性事件，关心的人因愤怒而痛心疾首，漠视的人则因厄运还没落到自己头上而置若罔闻——在关心的人当中自媒体作者的呼声最高，有些女性作者还为此反复撰文，呼唤正义和良知……目力所及，我能看到的文章多是在阐明事理和表达情绪，这些文字虽然也都很好，讲得很对，而事实上我们目前的教育体制、考试制度、教师队伍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会因为一次事件之后有人发出声音而轻易做出改变。从我个人经验得出的结论：到目前为止，从家庭做起、从孩子的父母做起，让孩子的家庭生态系统做出好的改变，以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在非常时期还能拯救我们的孩子——这是最为现实和有效的，因为这个不必依赖别人，我们当爹妈的自己就能办得到。当然，前提是你得愿意去做，愿意为自己的孩子去付出时间、精力、情感以及适当的金钱，最重要的还有耐心。有的家长吹起牛逼来恨不得把天撑破，轮到教育自己孩子时他倒谦虚起来，说自己没文化、没水平、不懂教育。其实有谁是真正懂得教育？很多专家、很多“名师”不也在胡扯吗？大概那个致缪可馨丧命的袁灯美也是名师吧？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没能教育好，你能指望他们把你的孩子教育好？我们就这一棵苗，不能指望别人的大水漫灌，而需要自己精心呵护——如果我们知识水平有限，实在做不了更多，那就起码做到别添堵、别捣乱，在孩子遇到困难时给予心理疏导和情感支持，这已经足够了。用父母的宽厚和仁爱挟持自己的孩子，让他的小宇宙爆发，其释放出的能量就有可能带给我们巨大的惊喜。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缪可馨是其父母的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当过爹妈的人都知道，谁家的儿女不是一口水一口饭喂大的，非常的不易，也非常的娇贵。这次发生在小可馨身上的不幸，校方和那位袁老师肯定是难辞其咎，然而对他们来说只是可能发生的众多事件的其中之一，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很快过去。对全社会而言更是如此，喧嚣过后人们都会选择遗忘。唯独对于女孩的父母，伤痛将镌刻在内心深处，伴随其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故事！现在回过头来总结，做父母的从保护孩子的角度，要告诉他冠冕堂皇的说教很可能是谎言，商人用来交易的金币很可能是假的，舞会上的鲜花很可能是塑料做成的……总之，要早点帮助孩子认识世事的险恶和人性的幽暗。同时还要让孩子明白，所有这一切并不可怕，随着自己的长大，要逐步学会去面对。而在成人之前，父母会为其撑起一片蓝天；平时遇到问题和不开心，都可以随时随地跟自己的父母讲出来，父母会永远和他站在一起，让他放松，给他安全感。并且，一定会努力帮他处理问题和化解困难……遗憾的是，缪可馨的父母在这方面也许有所疏漏。要不然，从孩子没有参加袁老师的作文班遭到报复到最终发生如此大的不幸，其间肯定会有个过程，老师对学生的羞辱和虐待绝不会只此一次。如果早些发现的话，这种极端的不幸其实是应该避免的。
近来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还有缪可馨的八篇作文，读过之后我也觉得写得挺好，好就好在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感受，文字也很通顺，但这恰恰是“语文老师”们所不能容忍的，在他们眼中这种文章没有“传递正能量”，被当做异端邪说，实际上也成为祸起萧墙的缘起。说起来，我也是在儿子出国之后的这些年，才有机会认真翻看他在小学和初中阶段的作文，打内心认可有不少写得很好的篇章，小孩子的眼中有成人世界看不到的纯真与美好，同时他内心经历的惊涛骇浪，也是我们成年人很容易忽视和践踏的。或许随着岁月的磨蚀人的内心会变得越来越柔软，如今看到儿子从前的作文往往会有种隐痛，这种感觉当我读到小可馨的文字时也有——我深知，对孩子而言天资聪颖而内心丰富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因为他们的独立思考和心性澄明是流俗所不能容忍的。十来年前，我上初三的儿子与当时的学校和老师也产生了巨大的冲突，由于起初我和他妈妈的处理也显得很没有经验，导致儿子不但要退学，还要离家出走，在校内外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把他妈妈难为得以泪洗面，我这当爸爸的也是昏天黑地，一筹莫展……
幸运的是，我们在问题出现之后还是比较冷静的，及时纠正了此前的错误，转换了自己的角色——简单地说，父母就是由原来的伙同学校和老师一起挤兑孩子，变成了跟孩子永远站在一起，去面对老师、面对学校、面对未来社会上的一切。如此这般，再加上身边朋友的热心帮忙，儿子便很快回归了家庭，也重新回到了学校，中招考试成绩也很优秀。后来，我们帮儿子选择了赴美留学……十年来，儿子十分努力，也非常幸运，高中期间获得全美优秀学生证书，本科期间以数学、物理、经济和哲学四个主专业全A的成绩毕业，然后直接攻读电子工程博士，再有一年就可以毕业了。这样的话，儿子在二十七岁之前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他的研究工作也卓有成效，颇受导师和业界权威的好评。熟悉我的朋友们都知道，关于儿子当初经历的风波和这些年来成长的点点滴滴，我先后写了近百篇文章，旨在就孩子的教育和成长跟更多的朋友进行交流。这次缪可馨小朋友的悲剧发生之后，我的心被深深剌痛了，并由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意愿，在自己原来所做一切的基础上，争取用更多的言语和文字去和有需求的朋友们交流，尽量为帮到别人多一些付出，也算是善莫大焉吧。
海月 写于2020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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