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桐是我还在山林时结识的朋友,她是一棵梧桐树,所以就叫阿桐。她喜欢风,喜欢山谷升起的岚雾,别的树都讨厌身上住着小动物,她枝头的小鸟却养了一窝又一窝——她喜欢小鸟唱歌的声音。但她并不想做一棵树,因为树是不能歌唱的。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张琴,”她心驰神往的说,“一张有七根音弦的琴,一颤动就可以唱出世间所有的声音。”
再见到阿桐是二十年后,她那清泠泠的笑声浸润了月下飘渺的江风。她已褪尽了浑身的枝桠和碧叶,她遗弃了整个躯体,只剩下一截木心——她变成了一张琴。
“阿绝阿绝!”她热烈的呼唤我,声音像以前那样扑棱棱的飞过来。我终于确定了是她。
“阿桐吗?”
“现在要叫做阿瑶啦!”她说,“我成了一张琴,他们都叫我瑶琴。我的主人是个很有才华的琴师,他能听见我心里的声音,我也能听见他的心绪。”
我静静凝视着她,她如今金徽玉柱,质朴而不失高贵,她说话的时候,身上的七根琴弦颤动得如同山间春夜的雨线。从阿桐变成阿瑶,从草木变为珠玉,她经过了多少锤凿才得到了这副身躯,以多少的血泪才换得了片刻的翱翔。
“主人今天遇到了一个先生,他能听懂我的歌声,主人说他是自己的知音。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支歌,我把它唱给你听。”
江中的明月泛起层层粼波,人们听不见瑶琴的歌声,就像他们看不见树的眼泪。阿桐的歌声飘摇在银色的黑夜,撩动了天河的星辉。
我后来知道那夜江舟中的君子,阿桐的主人,是楚国的大夫,也是八荒内最好的琴师。世人都说他很珍爱他的瑶琴,瑶琴也与之心有灵犀。我想着阿桐那浓郁过昔日的笑声,最终没有问。
最后一次见到阿桐是在一年后。阿桐的主人和知音约定一年后再会,阿桐没有行止的自由,于是也约定这一天与我会面。那一日青天如同江底的碧玉,江风微涩,空中传来泣血一般的哀哭。那哭声太过凄怆,江风吹拂了许久,我才辨出那原来是断魂的琴声。
山崖边,新冢旁,琴师风霜满面,瑶琴长歌悲怆。琴师如约而至,知音却再难相和。琴师面无神情,瑶琴却在哀哭,她为琴师哭,也为自己哭。变为器物的精魂会被人的情绪所感染,何况是阿桐。
我尚且沉浸其中,忽然一阵惊响,断珠碎玉,崩裂了漫天琴音。当我从震惊中飞身而下,只剩一枚木心的阿桐已琴弦尽断,四溅的心血染遍山崖。这世间无人可救断裂了木心的无躯之树。我捧着她断为两截的魂魄,跪在悬崖下。
“值得吗?”
一缕断弦轻轻颤了颤,而山谷最终归于沉寂。她没有说完,我却听懂了。阿桐是不后悔的,被凿刻、被烧灼,为了痛苦而抛弃自由,她都是为自己而活。她在山林看过的千年的风雨,她本可以做一个无拘无束的精灵,但她却选择了葬身山崖的宿命。
琴师懂乐而不懂琴,而每当我听见散漫过江水的琴师,在那个昔日的故事里,我总去想,我是不是从没有听懂一棵梧桐的心。
《吕氏春秋·本味篇》: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时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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