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来讲讲我与猫最初的情缘吧。
小时候,我们家并没养过猫,如果硬要说养过,那也是在我没出生之前,依稀记得妈妈说,在她还没嫁进来的时候,爸爸家里有一只大黄猫,非常懂事,非常通人性,至于究竟怎么懂事,怎么通人性,她没讲过具体的事例,我隐约觉得那猫是爸爸的加分项,充当着两人感情催化剂的作用。倒是对那猫的结局印象深刻,妈妈说,那猫有一天误吃了药死的老鼠,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非常可怜,非常无助。于是我的脑海里留下那样一副画面,肥胖而乖巧的大黄猫,抽搐着,吐着白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爸爸妈妈脚下,痛苦地看他们一眼,恋恋不舍地垂下了头。那大概是我对死亡最初的感知,于是久久不能释怀,我跟小伙伴们形容着这个画面,我的小伙伴们,看多了那个年代的神话电视剧,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有可能我就是那个大黄猫转世投胎来的,做了我爸爸妈妈的孩子。于是更加久久不能释怀。我问妈妈,它是叫“大黄”吗?妈妈说,不叫“大黄”。我问,那叫什么?妈妈说,什么也不叫。我问,那你们怎么喊它呢?妈妈说,就喊它“猫”。
猫。猫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动物?我对有可能是我上辈子的这种动物,始终充满好奇。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猫,是十来岁左右,一个暑假,奶奶带我去乡下的大姑姑家,大姑姑家养着一只半大的猫。是乡下土猫,浅狸花色,会抓老鼠,会跟狗打架,会和鸡鸭鹅们相互追逐,但是与其他所有家禽家畜相比,会显得更干净更聪明一些,所以跟家人更为亲近。吃饭的时候,它会乖乖蹲到饭桌下,我就偷偷喂吃的给它,睡觉的时候,它会轻轻跳上炕角,我就悄悄示意它过来,家人们围坐着聊天看电视的时候,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蹭到脚底下,偶尔喵两声,像是在加入对话,我就一把抱起它,揉搓一阵子再放开。一来二去,它跟我熟识了。大姑姑家的哥哥姐姐都大了,附近也没有跟我同龄的朋友,它竟成了我最好的玩伴,每天脚前脚后地跟着我,前后园子间疯跑,玉米地里捉迷藏,我咯咯咯地笑,它喵喵喵地叫,好像我没把它当成猫,它也没把我当成人,好像我们是同类。蓝天白云,草高虫鸣,和风细雨,日光恍惚,玩累了就午睡,我躺在炕上,它也躺在炕上,我给它也枕上枕头,盖上被子,它也不拒绝,任我摆布,眼眯眯着并排躺在我身边,大姑姑看了,笑得一个劲咳嗽。
后来我回了家,身边再也没见过谁养猫,我也没跟父母提起过我喜欢猫,想养一只猫的愿望——家住楼房,五口人忙得团团转,没有必要也没有条件养猫——那段短暂快乐的记忆,悄无声息地留在我的童年里。后来,我也没再去过大姑姑家,在一日比一日丰富的生活中,似乎淡忘了那个暑假,倒是听二姑姑说起过,我走后大姑姑还难过恍惚了一阵子,经常抱着那猫念叨我。再后来,听到大姑姑去世的消息,大概是我二十来岁的时候了,爸爸去乡下参加了葬礼,奶奶没有去,奶奶躺在床上悲伤了几天,她已经很老了,行动不便,她的脑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跟我讲着大姑姑的事,时而清楚,时而混乱,又像在自言自语,我费力地听明白了大姑姑的一生,竟是那样令人难过。
大姑姑不是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在那忍饥挨饿的年月里,奶奶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去了,大姑姑的到来,并没有让奶奶从不幸中得到缓解,反而更烦躁。大姑姑生来不好看,性情也差,整天整夜的哭,整月整年的哭,走一路哭一路,长到大哭到大,哭坏了嗓子,哭伤了肺子,终于成年了,长得还很矮,总是咳嗽,总是气喘吁吁。文革中,爷爷遭受迫害,早早去世了,奶奶独自带着五个孩子,顶着坏分子的帽子,挣扎度日,她不得已早早地嫁掉两个女儿,像甩包袱一样把她们丢在了乡下,再带着几个儿子辗转回城,披荆斩棘地奔生活。而她的两个女儿,其中二姑姑身强力壮,性情开朗,一点点过上了小康的日子,而大姑姑什么活也干不了,长年生病养病,曾被丈夫嫌弃,曾被儿女怨怼,就那样有无可奈何地活了几十年。大姑姑临死的时候喘不上来气,整个胸腔和肚子都涨得鼓鼓的,她说,她很想她的妈妈和弟弟。
大姑姑临死的样子我没有看到过,她的别的样子我也没有看到过,我只看到过她的一个样子,细细短短的两条腿,盘坐在炕的最里边,背靠着窗台,笑盈盈地看着我。那笑容是那么纯粹,我再很少见过那么纯粹的笑容,那笑容好像屏蔽了自身和周遭的一切,只觉得眼前此景极度美好,只沉浸在眼前美好里。而她的眼前,是我,是她弟弟的女儿,是她妈妈的孙女,是一个崭新的女孩,是一个与任何沉痛历史无关的女孩,是一个对任何苦难命运无知的女孩,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她看着这个女孩,没有感到嫉妒,没有感到不公,她只感到极度美好,她沉浸在这美好里。她笑着笑着,把美好的片刻笑成永恒,她笑着笑着,咳嗽起来,气喘起来,她笑着笑着,脸上的皱纹清晰起来,她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皱纹和猫脸上的狸花斑纹,在我的记忆里模糊起来。许多年后,我分不清她的样子和猫的样子。许多年后,我想起那只猫就想起那个她。我的大姑姑,我血脉相通的亲人,她不幸,她善良,她就像她的猫那样,没有一丝一毫戾气地,小心翼翼地,依恋着她的亲人。而她的猫也像她那样,在这世上一个偏僻的角落,那么卑微的活过,在岁月深处的一个柔软的时刻,那么深情地凝望过我。所以许多年后,每当我看到一只猫,内心总是升起特别的情感,觉得亲切,觉得悲悯,觉得我们是早已熟识的故人,一个眼神的对视,便明白了彼此的故事。
成年独立生活后,我养过很多只猫,它们陪我度过或长或短的时日,伴我走过或苦或乐的阶段,有它们在身边的那些年,我对生活的理解似乎更深,或者说,通过它们,我能够更深入地去走进生活。是这个可爱而神秘的生灵,不断启迪我思悟人生在世的谜题,不断引导我,慢慢地静静地寻找答案。
于是打算从今天开始回溯那些年光阴,记下跟它们有关的一切,与我迷茫颠簸的前半生做一个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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